酒菜上桌。
父子俩都没动筷,主要是没胃口。
朱厚熜刚吃过,朱载坖也是,不过就算没吃,时下也被李青给气饱了。
朱翊钧却是真饿了,自早起赶集吃了两个肉包、喝了一碗粥之后,就再没吃过东西,活动量又这么大,早已前胸贴后背。
可父皇爷爷都不动筷,他再饿再馋,也只能忍着……
好在他只忍了片刻。
李青先动了筷。
吃的那叫一个香……
朱翊钧都惊呆了,小手指对着李青一阵指指点点,“你你你……”
接着,看向父皇,皇爷爷,“他他他……”
李青百忙之中,瞪眼道:“你吃不吃?要吃就吃,不吃出去。”
朱翊钧:“?”
二帝:“……”
见父皇皇爷爷都不吭声,小东西只好化悲愤为食欲,开始大快朵颐……
许久,
李青进食速度放缓下来,啜了口酒,朝朱载坖道:
“其实并不难理解,百姓不懂政治,不了解这个世界背后的运行规则,认知不够的情况下,必然会造成舆情汹涌的情况发生。”
“这是没办法的事,不过,真要说起来,也不是天塌了的大事,至少不会演变成农民起义,百姓造反。”
“当然了,若全然无视舆情,难免会再出现淳安民乱情况……”
李青公正的、客观的概述了弊端,接着,话锋一转,就‘百姓愚昧’这一话题展开……
“百姓愚昧。这句话在上层阶级流传了数千年,时至如今,几乎被当做了真理,可这真是真理吗?”
“并不是!”
李青呵呵道:“当官的是人,种地的、做工的,也是人,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只要不是疯子、傻子,又有何区别?”
“你这话不对!你说的一点也不公正!”朱翊钧说道,“当官是人,种地的、做工的也是人,这是对的;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这也是对的;可你说没区别……怎可能没区别?”
“小太子,你很勇嘛。”李青咧嘴一笑,露出白灿灿的牙齿,令小家伙毛毛的。
“皇爷爷,臣说的不对吗?”
朱厚熜不置可否,颐指气使道:“李青,你答。”
李青饮尽杯中酒水,放下杯子说道:“我说的没区别是宏观上没区别,客观来说当然有区别,且区别大到令人发指,许多时候人和人的区别,比人和牲口的区别还大,可这个区别又是怎么产生的呢?”
“因为他们能接触到的信息太少,太片面,太欠缺……仅此而已。”
“百姓不懂政治这是事实。为何不懂?因为压根就没人说与他们听,不说,怎么懂?”
“百姓愚昧,不是百姓的问题,而是他们接触不到真相。云里雾里,稀里糊涂……当然愚昧。可百姓愚昧并非百姓的原罪,而是来自上层阶级的封锁……”
许久,
李青幽幽叹了口气,道:“百姓愚昧,就是这样。”
朱厚熜淡然,朱载坖凝重,朱翊钧惊讶……
又许久,
朱载坖说道:“这一场盛世好梦足够璀璨,为何一定要唤醒呢?毫不夸张的说,历朝历代从未有过今时之盛世,工商业繁荣,农作物高产,没有战乱,足衣足食……时下大明百姓的生活,是数千年间的百姓所奢望的生活……这样真的好吗?”
李青说:“短期来看不好,长期来看好坏参半,超长期来看……只有好处。”
朱载坖沉声道:“激起民怨能有什么好处?”
“没有痛楚,便没有进步,若百姓都沉浸于盛世美梦中,大明也就这样了。”李青说道,“所有人都安于现状,又如何能改变?”
小东西咕哝道:“你这只是大道理。”
李青嗤笑道:“那我问你,若你能用一颗糖果,摆平小胖墩儿,你会用两颗吗?”
“我当然不会。”小家伙脱口而出。
“那我再问你,如一颗糖果能让小胖墩儿开心的蹦起来,你会不会缩减到半颗?”
“这个……”小家伙还是比较诚实的,点点头道,“能省当然要省啊。”
“这就是了。”
李青叹道,“你这么想,地主也这么想,富绅亦然,乃至整个上层阶级都会如此。拿朝廷财政赤字来说,最简单,最高效办法只有一个——加征赋税!”
“朝廷加一分,落到百姓头上,最少也要三分,可若百姓老老实实上交,没有丝毫怨言,会如何?
朝廷会不会觉得加征少了?
官绅是不是觉得加码少了?
结果就是朝廷再加征,沿途官吏再加码……最终演变成竭泽而渔!”
李青说道:“高拱张居正认为,开办大明日报是为惯着百姓,会让百姓恃宠而骄,担心近之则不逊。客观来说,这没有错。正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二人确实没有坏心思,也是为了大明的长远考虑……”
“可谁又平心静气的想过,历朝历代,数千年来,乃至我大明,到底是谁在惯着谁?”
“一直都是百姓在惯着当权者啊!”
李青叹息道,“再反过来想想,这真就是朝廷惯着百姓吗?呵呵,不过是稍稍收敛一些罢了。
再者,百姓有不满,有埋怨,发牢骚……真就是坏事吗?
非也!
百姓有情绪,地主便不敢肆无忌惮的压榨佃户,商绅便不敢肆无忌惮的压制工人,官吏便不敢肆无忌惮的加码征税,朝廷亦不敢肆无忌惮的搜刮……”
“此外,开办大明日报,并非只是让百姓有情绪,同时也在提高百姓的认知水平,知识储备……随着时间推移,百姓面对不公时,会有更多的手段来对抗不公,而不是一直被压榨,直到活不下去了愤而拿起锄头……”
“秦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汉有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元有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那么请问,我大明呢?”
李青目光扫过祖孙三人,诛心问道:“三位,你们说……我大明应该有什么?”
朱翊钧小脸煞白,朱载坖神情严峻,朱厚熜却只是瞥了李青一眼。
祖孙三代,静默无言。
李青却是火力全开,虽是一挑三,却非李青极限。
“所有人都有退路,独皇帝没有,大家都有退路,独朱家没有。”李青还在输出,“皇帝的盟友从不是大臣,更不是地主富绅,只有百姓……”
“元朝覆灭,只要是活下来的……元朝的官员还是官员,元朝地主还是地主,元朝的富绅还是富绅……可元朝皇帝,元朝的宗室,又有几人得以保全?”
巴拉巴拉……
满口的诛心之论,刀刀扎心……
“别说了,别说了……”
朱载坖见他说起来没完,实在忍不了了,愤然道:“朕都说了赞同开办大明日报,你还说这些……你诚心气人是吧?”
李青两手一摊,一脸无辜道:“我不想说,你们非让我说,我说了你们又不开心……到头来,倒成了我的不是……我找谁说理去?”
“你……”
朱载坖是真想撕烂他的嘴,一向视李青如传世之宝的他,头一次想砍了李青。
同时,不由得想起太祖实录,太祖起居注中,太祖提剑砍李青的记载……
以前只觉得太祖脾气火爆,现在看……太祖哪里是脾气火爆,简直是胸襟宽广,气度无量,真真是太善了……
不然,这厮安能活到现在?
朱载坖咬着牙说:“你总结的很好,下次不要再总结了。”
“搞得跟谁想总结似的……”李青咕哝了句,继续吃喝。
经过这一番输出的消耗,他又饿了,又开始大快朵颐。
朱翊钧突然有点心疼,心道:这家伙可真能吃……
许久,
李青撂下筷子,满足的打了个饱嗝儿,靠在椅背上懒懒道:“皇上既深以为然,为何还迟迟不行动?”
朱载坖勃然大怒:“你在教我做事?”
李青诧然,继而失笑点头:“那你要这么说,就算是吧。”
“欺人太甚!”
朱载坖更怒,当即就要掀桌子,这次是木桌,且朱载坖比李春芳要年轻许多,可谓是正值壮年,这个动作于他而言并不费劲。
可仍是没能如愿。
李青就只是把手放在桌面上,朱载坖便撼动不了一点儿。
就比如李青明明取死之道,他却奈何不得。
本事不大,脾气倒不小……李青无语道:“你父皇还在呢,不要冲动,我今日来是为他调理龙体的,你要是个孝顺的儿臣,就别对我发火了。”
“你……”朱载坖咬着后槽牙道,“朕是为了父皇,不然……定教你好看!”
言罢,匆匆向父皇一躬身,拂袖离去。
这大高玄殿,他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朱载坖一边往外走,一边骂骂咧咧:“什么传家宝,我当初真是瞎了眼,还念念不忘……”
小东西还是孝顺的,见父皇走时脸都气白了,忙问道:
“李青,我父皇没事儿吧?”
“你叫我什么?”
“李……李先生,我父皇不会气坏身子骨吧?”朱翊钧悻悻改口,一脸幽怨。
李青呵呵一笑,道:“年轻人嘛,气性都大,过了也就好了,你瞧你皇爷爷,就不这样。”
朱厚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