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门敞开着,从大门可以直接透过前院堂室看到后院。温豪坐在轮椅上,背对着敞开的大门。前后院以及屋舍总大小甚至不如当时的虞氏酒馆。
侯圣骁和蔡氏迈步向前走进去,穿梭过萧萧而下的落叶,在地上踩出“嘎吱”声响。书童在温豪耳边低声说了一句,温豪侧头,看到走进来的侯圣骁二人。
侯圣骁走进后院,看着温豪问:“你知道我要来?”
“是的。”温豪说道。
“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
前院种了一棵杨树,落叶铺了一地,后院种了小半个院子的竹子,长的高的几个已经高出了院墙。竹叶落在侯圣骁的肩头,他轻轻将叶弹去。
“既然不知道我是谁,那又如何知道我要来?”侯圣骁问。
温豪没有直接回答,指着粗大挺拔的竹子说:“那个是神昱。”
他又指向另一棵大小粗细差不多的竹说:“那个是九宫飞星。”
侯圣骁明白,看着相近的几棵心中默念着:星夜宗、嘒肃宗、水魔刀宗、晨风门。
果然,温豪指着那几棵竹子,说:“那些是星夜宗、嘒肃宗、水魔刀宗和晨风门。”
最后温豪指着最细最小的竹子说:“那个是破晓门。”
“不知先生何意?”侯圣骁问。
“各宗各派明争暗斗,各都有恩怨渊源,其中有些人就按捺不住野心,堕入利益的深渊中。”温豪指指外表黯淡濒临死亡的竹子,说:“那个,是簕殄。”
“你不怕我是来杀你的吗?”侯圣骁又问。
“如果是来杀我,就不会听我说这些废话了。”温豪接住一片竹叶,“修武者多信道,道家培养人见微知着,见一叶而知秋。你为什么而来,我已经都知道了。”
“温豪先生学习纵横之术,果然不是普通人可以比拟的。”
温豪站起身,转身对侯圣骁行了一礼,说:“温豪见过破晓掌门。”
他猜出了侯圣骁的身份,除了从年龄气质上,他于各宗各派之间往来,也摸清了每个组织的行事风格,便知道了来者是谁。
“我曾听人说过,古代诸子学中有一群擅长游说与策略的名士,他们在国与国之间来回撺掇,精通语言攻心,人们称这家学派叫‘纵横家’。”侯圣骁说,“而且还流传着‘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的话评价他们。”
“先人的话,总包含着夸张的成分。”温豪说,“否则当今都熟知儒、道、法、墨四家,却鲜有人知纵横家一派呢?”
“先生此言差矣,战国年间公孙衍提出‘合纵’六国谋秦,张仪以‘连横’之术破解六国联盟,这是纵横家里经典一战,江湖中名声可不小。”侯圣骁说,“或者,妇孺皆知的孙膑和庞涓,两人虽隶属在兵家里,却是纵横家鼻祖鬼谷子的徒弟。这些,都是纵横家的历史。”
“原来掌门还对纵横家有所了解。”温豪说道,“你可知当今纵横家如何分化?”
“一为文派,一为剑派。文派纵横家学习《鬼谷子》说人攻心之道,先生便是其中之一。剑派更多称鬼谷派,在《鬼谷子》中悟出剑道,从而修习剑术,但无特定的门派组织,各地都有分散。”侯圣骁回答。
“掌门和鬼谷剑派有过接触吧?”
“已经有所领教了。”
温豪慢慢点头转身,抬头透过竹中的缝隙窥探天空。侯圣骁左手拇指摩擦锟铻的刀托,静静等待温豪接下来的话。
与纵横家的语言艺术,不亚于武林高手的巅峰对决,话出攻心,不同的人不同的方式,或有锐言逼迫,或是谦逊退让,在于双方利益方面达到平衡,才是共识达成的条件。
侯圣骁心知这是问与答之间相互的较量,既然是纵横学派,自然不好对付。想想苏秦、张仪,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这些年里,江湖动乱,诸方势力纷争,倭寇祸民、宗教乱国。”温豪说道,“而一切纷争的源头,是包括侯掌门在内学习武道的侠客。”
“先生的意思是,如同我们的修武者,给世间带来了战争?”
“不错。”
“先生可知武术的源起?”
温豪侧了侧头,说:“愿闻其详。”
侯圣骁眼睛微微眯了眯,本想引温豪开口,顺其话箝其心,以致于优势,不料温豪在纵横术上造诣之深,轻易把话引回自己这里。
也难怪了张仪能轻易破了六国联盟。
“武术的发明最早是用于行军打仗,目的是各方势力的谋权。”侯圣骁说道,“这是狭义的解释。”
“掌门还有自己的见解?”
“武术是传承千年的文化,千年不仅没有逐渐消失,反而有所发展,这说明武术不只限于谋权。”侯圣骁说,“侠的含义,是以个人力量帮助弱者的人,中华武术,代表仁义正直,勇敢坚强。”
“侯掌门是行中人,对武术武道的思悟不同于我们这些文人儒士。”温豪说。
“学习武术行凶斗狠,的确是灾祸的源头。”侯圣骁又说,“先生说的对,武术带来了战争,但术有两用,用于善还是用于恶,关键在持术之人。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我不能改变所有人,但我能做好自己,改变身边的人。”
“以身作则,管制严明。”温豪正过头背向侯圣骁,“看来,你达到了我的初次赏识。”
“欣赏应该是相互的,先生与我,达成了初步共识。”侯圣骁说。
温豪点了点头,说:“破晓掌门,陪我出去走走吧。”
“先生请。”侯圣骁做出“请”的动作。
轮椅轧在地上发出骨碌碌的声音,书童在推,侯圣骁和蔡氏走在旁边。穿过热闹的街巷有不同宗门弟子投以片刻目光,温豪端正坐在轮椅上,双手按在车轼上抬头看天。
“掌门问过我,难道不怕有人来杀我。”温豪缓缓说道,“死,真的那么可怕吗?”
侯圣骁想了想说:“人们不鄙视怕死,但厌恶贪生。如果不用背叛什么可以活的更久,人还是比较希望长生的。死亡其实不可怕,只怕死的不值得,还没有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
“没有天灾人祸,人们多希望自己长生。”温豪说,“潜心于道的人,以殇子为寿,以彭祖为妖,是说人生中喜怒哀乐七情六欲看到越少越好,羡慕不受人间情感毒害的人。其实总归于看破和舍得的心性,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彭祖长生也非他的错,是妖是寿都好过殇子。”
过路看不出是行者还是癫狂道士的人敲着粗杖,吆喝着长调从他们前路过。侯圣骁目光从他破烂衣着上停了一下,转眼投给蔡氏。蔡氏点点头,意会了他的想法。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蔡氏说,“朝生夕死的菌草,一天就是他的一生,古木则放慢自己的生活,以千年作春秋。在于寿命的不同,天地万物对生命的观念也不同,人也是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死观。”
“那不知侯掌门是怎样的生死观?”温豪问。
不愧是纵横传人,时刻掌握着主动权。侯圣骁心想。
“不如我来问先生一个问题吧。”侯圣骁说,“人,所看到的,都是亦真亦幻的世界,所以有时候很难做出选择,有时事情不能满足自己的意愿。在这样的世界,先生可有什么发现?”
温豪说道:“掌门可记得我那奇怪的庭院?传统风水上,它可是犯了大忌。”
前后院大门相通,风水学上是不允许的,据说这样的居室极易招鬼,除了温豪,恐怕还没有什么人能住这样的屋舍。
“我把庭院比作人心,完全敞开,一览无余,会让人奇怪,难以接受。现实便是如此,第一不能直视的是太阳,第二是人心,无论是善是恶。”温豪说,“江湖无处不在,有人就会有勾心斗角,因为人心难测,人与人之间往来就会有江湖。”
侯圣骁向远处眺望,他记得这条路前有座凉亭。与智者言与博,不妨一会儿给温豪论论实例奇物。
“先生的庭院我略有印象。”侯圣骁说,“先生将其比作心,心中凌云劲竹是真君子,心前种树,方知四季更替,事事了于心,并且可见一叶而知秋。”
温豪朝他歪了歪头:“侯掌门见识果然不同常人。”
“君子之德,圣人之道于浊世自磊落。”侯圣骁说。
“掌门之言颇得我心。”温豪回以赞赏。
侯圣骁勾了勾嘴角,这一场论析又得了胜利。捭阖者,有开有合,在温豪语中空隙通其意顺其心,于被动时避开无需必答的问题,回寰夺取主动。纵横捭阖,在于很好的使用联于破,虽覆能复,不失其度。
温豪说“颇得我心”,虽有欣赏,但总归没达到“深得我心”的程度,说明侯圣骁只是达到了相同意见的程度,还没对他产生太大的吸引力。就像姜太公,心中应该是有辅佐之意,只看对方有没有本事打动自己。姜子牙所看重的是诚意,温豪来试的是才华见识以及德行能力。
“先生请看那里。”侯圣骁伸出手指。
温豪顺他手指看去,看见一座凉亭下的阴影处长着歪曲枝干的奇树。枝干弯曲虹蜷,将上截的枝叶厉然刺向有阳光投射的天空,如数把锋利的剑,锋刃直指苍穹。正值枯荣盛秋,叶片发黄落了大半,露出沧桑干瘪却坚韧的枝,然而可以想像在春夏之际这棵追求阳光的奇树郁郁葱葱的模样,那将何等鲜亮、何等蓬勃!
“我所建立的破晓,是一个崇尚光明的门派,不畏惧簕殄或蚀天神教的封杀,不在黑暗中苟活,能够独树一帜。”侯圣骁说,“我身旁这位是一名画师,在他们画界最欣赏的是美者和奇者。此树可谓是奇,因为亭子的遮挡,它生长弯曲才得到阳光沐浴。画家之妙,皆在运笔之先,好的画如同奇景一样,能无尽的展现意境。一个组织的魂魄,就该达到奇景神妙的境界,拥有自己的‘奇’。”
温豪看着奇树,仿佛看到枯槁的枝条从硬变软,旧叶被新叶代替,整棵树焕发出生机,卓越的灵性育之枝干纵横交错雄健阔大,畅快淋漓!
蔡氏打量过树后看了眼侯圣骁,作为一介画师,他自然对奇物奇景感触更深。并未学习却能以此为题倾诉画理,就是所谓“一石不晓而多画意”吧。
“奇树之意?”温豪一字一顿。
这就是破晓与众不同之处?
侯圣骁没有回答,也无需回答,他的意思已经表明,不需要再做过多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