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沿着“江南小馆”褪色的塑料雨棚边缘,不疾不徐地滴落,敲打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发出单调而固执的滴答声,像一颗颗冰冷的时间刻度,丈量着这个潮湿夜晚的漫长。秦桦站在餐馆后门狭窄的小巷深处,如同一尊被雨水浸透的雕像。她手中紧握着一把昂贵的定制黑伞,伞骨精良,却在微凉的夜风中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秦桦,”张四狗声音里充满了疲惫的洞悉,“这么多年,您官越做越大,位置越来越高,可您这儿,”他用沾着油污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却一点没进步,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您永远觉得金钱能买通一切,权力能碾碎一切,包括人心。”
“它能买来你的自由!”秦桦像被点燃的炸药,猛地冲上前,一把狠狠揪住他湿透的衣领,昂贵的香水味与巷子里污水的腥气、垃圾的腐臭猛烈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我为你做了那么多…甚至…甚至…”她的话语骤然哽咽,精心修饰的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掐进他肩膀的布料,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张四狗没有挣扎,只是异常轻柔地、一根一根地掰开她冰冷僵硬的手指,动作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疏离。“我明白您所做的一切。”他的声音低沉下去,目光却像淬了冰的锥子,锐利地刺向她,“您和李福来法官之间的“私下协议”,为了给我争取减刑…那些您以为天衣无缝的运作…“他停顿了一下,每一字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砸在秦桦心上,”但您有没有想过,作为一个男人,我宁愿在牢里坐满那该死的十年!也不愿意让我的女人,为了我的自由,去…去委身于另一个男人!“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却字字清晰,带着血淋淋的耻辱感。
秦桦犹如遭受雷击一般,全身的血液好似瞬间凝固,紧接着在下一秒又疯狂地倒流冲上头顶。她手中的雨伞再也把持不住,”啪嗒“一声滑落进污浊的水洼之中。她僵硬地伫立在滂沱大雨里,冰冷的雨水刹那间浇透了她的头发,顺着脸颊、脖颈肆意流淌,与滚烫的泪水交融在一起,让人难以分辨。她的眼睛睁得极大,其中满是难以言喻的震惊、被彻底揭露的羞耻,以及一种如世界崩塌般的茫然。“你……你……都知道了?”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音节都透着濒死的绝望。
“监狱那个地方,看似固若金汤,实则毫无秘密可言。”张四狗弯下腰,从泥水中拾起那把精致的黑伞,抖落上面的污水,随后递还给她。他的眼神复杂得如同纠缠不清的乱麻,有感激,有痛楚,有怜悯,唯独没有她所渴望的爱意。“我感激您……真的。但这并非我想要的生活,从来都不是。”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吸尽这雨夜所有的沉重,接着,用一种宣告般的、带着微弱希冀的语气,缓缓说道:“玛利亚……她怀孕了。我就要当父亲了。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日子。”
“父亲?!”秦桦的声音骤然拔高,尖锐刺耳,好似玻璃碎片划过金属一般。她眼中燃烧的火焰,瞬间被一种更为深沉、近乎毁灭的痛苦所替代。“张四狗!你早就是父亲了!!”她近乎嘶吼着喊道,“上次我从毛子国回到天都,就为你生下了一个儿子!那是我们的儿子!!”这个埋藏多年的秘密,终于在这最为绝望的时刻,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被她亲手揭开。
“够了!!!”一声暴怒的咆哮如惊雷般在小巷炸响。张四狗猛地一掌拍在潮湿冰冷的砖墙上,“砰”的一声闷响,震得头顶雨棚上积攒的雨水哗啦一下倾泻而下,浇了他满头满脸。他的胸口剧烈起伏,额角那道旧疤在昏暗的路灯下充血泛红,宛如一条复活的蜈蚣,狰狞可怖。“我现在的妻子是玛利亚!!”他声嘶力竭地吼着,每一个字都喷溅着压抑多年的怒火与屈辱,“至于你生的孩子是谁的?我他妈怎么会知道?!我当年在牢里,什么都不知道!!”
愤怒过后,是更深的疲惫与无力。他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秦处长,求您了……别再用道德来绑架我……我真的……受够了。”
一道惨白耀眼的闪电,如同上苍骤然睁开的巨眼,猛地撕裂了浓墨般的夜空!瞬间的强光,将狭窄小巷里两人之间那咫尺天涯的距离照得纤毫毕现,也将彼此脸上岁月的刻痕无情地暴露出来。秦桦在这刺目的光芒中,清晰地看到张四狗眼角深刻如刀凿的鱼尾纹,以及他鬓角早生的、被雨水打湿贴在皮肤上的灰白。几乎是同时,她也低头看到了自己那双曾经被精心保养、涂着昂贵蔻丹的手,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跟我回去……”秦桦宛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突然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死死攥住张四狗的手腕。冰冷的雨水,也无法掩盖她指尖传递出的绝望与灼热。她的声音里,竟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种她从未有过的、近乎卑微的哀求,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我能给你更好的生活……比这里好一千倍、一万倍的生活……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带上孩子……”她语无伦次,好似溺水者抓住浮木。
张四狗没有立刻挣脱,只是沉默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沉重悲哀。他轻轻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将自己的手腕从她那冰冷滑腻的掌控中抽了出来。
他的声音显得疲惫却又清晰,好似一把钝刀在缓缓切割着:“‘更好’,‘更好’……”他缓缓抬起手,朝着小巷尽头那扇透着温暖橘黄色灯光的小窗户指去。 透过模糊的窗玻璃,可以隐约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在里面麻利地收拾着桌椅,动作充满生活的气息。
张四狗的声音里第一次注入了一丝真实的暖意,尽管微弱:“四狗哥,难吃死了,下次少放点盐。”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窗,语气变得无比柔和,也无比坚定。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雨中飘荡,陌生而空洞,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咀嚼玻璃碎片,割得她满口鲜血淋漓。
张四狗第一次对她发出如此震耳欲聋的咆哮,温热的气息带着浓重的油烟味和恐惧,狠狠喷在她的脸上、颈间。他的眼睛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布满血丝,死死地瞪着她,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秦桦被他按在墙上,浑身沾满泥污,那套昂贵的套装已彻底毁坏,头发凌乱不堪,模样十分狼狈。就在这极致的混乱与绝望之中,她望着眼前这张因暴怒而扭曲、却又写满惊惧的脸,竟缓缓地、神经质般地笑了起来。笑声由低渐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笑得她全身剧烈颤抖,笑得眼泪与雨水一同汹涌而下。
她喘息着,笑声中带着一种扭曲的胜利感。
这认知犹如毒药,又似蜜糖,让她在毁灭的边缘感受到一丝病态的慰藉。
张四狗仿佛被她的笑声灼伤,猛地松开钳制她的力量,踉跄着后退一步,声音里满是筋疲力尽的疲惫与深深的无力。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浆,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就在这时,“轰”的一声巨响!餐馆油腻的后门被猛地撞开!一个纤细的身影挺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像一头发怒、护崽心切的母兽,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是玛利亚!显然,她听到了枪声和激烈的争执。当她的目光瞬间锁定地上那把闪着寒光的手枪,以及张四狗与秦桦对峙的场面时,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惊惧的惨白。
有丝毫犹豫!她几乎是凭借本能,拖着笨重的身体,踉跄跄地冲到张四狗身前,张开双臂,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死死地挡在了他和秦桦之间。尽管她的双腿因恐惧和怀孕的负担而像筛糠般剧烈颤抖,仿佛随时都会瘫软下去。
这个平日里温顺得像小鹿的女孩,此刻的声音却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她的双臂伸得笔直,如同两截脆弱的树枝,却固执地想要撑起一片保护伞。
秦桦的目光扫过她——廉价且沾满油渍的围裙裹着微凸的小腹,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沾着泥点的旧布鞋。最刺眼的,是她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细小、黯淡无光的银戒指,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难以察觉。它廉价得甚至比不上秦桦包里一支口红的零头。 死寂。
只有雨水敲打棚顶和地面的声音,单调地填充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秦桦的目光扫过玛利亚因紧张而剧烈起伏的胸口,又掠过她护在腹部、微微颤抖的手,最终落在张四狗的脸上。那张曾经写满野心与算计,如今只剩疲惫与平静的脸上,此刻唯有对玛利亚的担忧,以及一种……认命般的归属感。
她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动作僵硬得好似生锈的机器,从污水中拾起那叠早已被浸透、软烂成一团的股权文件。她最后一次,深深地、用尽全身力气凝视着这个让她爱恨交织、几乎燃尽自己整个青春与灵魂的男人,一字一句地说道:“张四狗,你欠我的,这一辈子都还不清。” 秦桦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带着无法言喻的痛楚与决绝。她的眼神复杂,有爱、有恨、有不甘,但最终都化作了深深的无奈与释然。
张四狗怀里抱着那团冰冷的、象征着过往所有纠葛的烂纸,既没有试图解释,也没有试图挽留,甚至连看都没再看她一眼。他只是望着挡在自己身前、仍在微微发抖的瘦弱背影,用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的声音,说了一句:“让她走吧。”
三天后。
那部老旧的座机电话响了起来,接电话的是玛利亚。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冰冷、程式化的女声,通知他们账户收到一笔匿名汇款,数额之大,刚好足够他们盘下旁边闲置的小门面,打通墙壁,将这间小餐馆的面积扩大一倍。玛利亚握着话筒,愣了许久,直到张四狗走过来询问,她才如梦初醒般,用一种复杂难明的眼神看向他。
她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那个冰冷的按键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窗外阳光灿烂,鸽子在蓝天白云间自在地盘旋,楼下隐约传来无忧无虑的孩童嬉闹声。她的指尖,终于缓缓地、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按了下去。屏幕暗了下去,随即又亮起,提示删除成功。公寓里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以及窗外那个喧嚣而陌生的繁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