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皇城旁的一个不知名的小巷子里。
日头懒洋洋地斜照着斑驳的青砖墙皮,小院紧闭着漆皮剥落的院门,显得有些破落不堪。
院墙外,五城兵马司的几个皂吏正歪在巷口一个茶棚下,百无聊赖的说着荤话。
“我说赵头儿,”一个尖嘴猴腮的吏目啐了口茶叶沫子,斜眼瞅着旁边蔫头耷脑的同伴,“咱们哥几个在这鸟不拉屎的旮旯,跟这守了好几年了,到底啥时候是个头啊?骨头缝儿里都闲出霉来了!”
被称作“赵头”的吏目,正是东城兵马司的赵有光。
赵有光喝了口凉茶,眼皮都没抬一下,嗤笑道:“怎么着?王二狗,不用你顶风冒雨巡街查夜,天天搁这儿晒太阳、喝茶打屁,还有上头按时发的‘赏钱’,这神仙日子过腻歪了?不想过了早言语,有的是人挤破头想来!”
王二狗一听“赏钱”,立马换了副谄媚的嘴脸,弯着腰凑近了些笑道:“嘿嘿,头儿,瞧您说的,有钱不赚那是王八蛋,小的哪敢有怨言?就是……就是……”
他压低了嗓门,鬼鬼祟祟地指了指那扇紧闭的院门又道:“咱好歹也是顶天立地的大明爷们儿,这成天给里头那东瀛来的倭人……当看门狗,这差事,说出去……它,它臊得慌啊,我都没脸回家跟我那婆娘说道。”
旁边另一个干瘦的皂吏刚灌了一大口凉茶,闻言“噗嗤”一声乐了,茶水顺着嘴角流下,他随手用袖子一抹嘴笑道:“哈哈哈,二狗子,我说你这两天怎么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敢情是怕嫂子知道你天天伺候那鸟岛主,嫌弃你一身‘倭气’,夜里不让你打桩了吧?”
“哈哈哈……定是憋得慌了!”其余几人哄堂大笑,污言秽语夹杂着拍桌子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赵有光也咧着嘴笑骂,正要训斥几句,突然一阵“哗啦…哗啦…哗啦…”的甲胄声传来。
茶棚下的几人笑声戛然而止,惊疑不定地循声望去。
只见巷口光线一暗,一个铁塔般的身影顶盔贯甲,身后跟着一队浑身披挂、杀气腾腾的军士,直冲小院而来。
赵有光定睛一看,吓了一跳,这帮人身上的甲胄绝非寻常城防军或禁军所穿的样子货——那是天子亲军,五大龙军的标准甲胄。
赵有光一个激灵从条凳上弹了起来,脸上立刻堆起十二分的恭敬与小心,小跑着迎上去,腰弯成了虾米:“呃…这位军爷,敢问您几位是…?”
那铁塔般的将军脚步不停,径直走到赵有光面前,他身后的一名亲兵“唰”地抖开一卷公文,几乎戳到赵有光的脸上:“你就是东城兵马司的赵有光?”
“是是是,小的正是赵有光。”赵有光双手接过公文,装模作样地翻看了好一阵子,这才抬起头讪笑道:“军爷…嘿嘿…小的…小的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
“不识字你他妈还看半天?”将军浓眉一拧,豹眼圆睁,一股凶煞之气扑面而来,吓得赵有光膝盖一软,腰又矮下去三分,差点当场跪下。
“不过这…这兵部的大印,红彤彤的,小的认得真真儿的!”赵有光慌忙指着公文末尾鲜红的印章,随即又凑近一步,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将军,是不是…时候到了?”
将军眼中闪过不耐,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一扒拉,将赵有光推到了一旁道:“哪来那么多屁话,钥匙,开门,老子奉命提人!”
赵有光被推得一个趔趄,哪敢有半分迟疑,连滚带爬地摸出腰间一串钥匙,手脚并用地扑到院门前,哆嗦着找出那把最大的钥匙,“咔哒”一声捅开了铜锁。
沉重的门栓刚被抽开,“哐当”一声巨响,院门被粗暴地撞开。
几个如狼似虎的龙军士兵手持明晃晃的腰刀冲了进去,不一会院内就传出了尖叫和哀嚎!
“八嘎!何をするんだ!”(混蛋!你们干什么!)
“牙买呆!牙买呆!”(不要!不要啊——!)
紧接着,一阵拖拽拉扯、器物翻倒的混乱声响又传了出来。
不过片刻功夫,一个面色惨白、身材矮小干瘦、穿着皱巴巴东瀛服饰的中年男人,被两个魁梧的士兵一左一右架着胳膊双脚离地,直接“提溜”了出来,扔在院门外的青石地上。
他头上的发髻歪斜着,抖如筛糠,正是那位曾经的东瀛后花园“天皇”。
铁塔将军上前一步,居高临下的扫了一眼瑟瑟发抖、身高还不及他肚脐眼的矮小身影,轻蔑的一笑道:“哼,这就是东瀛那鸟岛主?”
赵有光赶紧凑上前,点头哈腰道:“是是是,将军明鉴,此人正是当年皇上御驾东征时,抓回来的东瀛岛主后……后庭花……不,后花园,小的们日夜看守,不敢有丝毫懈怠!”
“老子还以为东瀛人都特娘的是三头六臂的凶神恶煞呢!”说着,一口浓痰带着风声,“呸”地一声,精准地啐在后花园岛主的鞋上,“就这腌臜泼才还没老子家夜壶高呢!”说罢,周围一阵哄堂大笑。
那后花园岛主听不懂大明官话,只能在地上一个劲的“嗨!嗨!嗨!”的点头。
“早知道是这副贱皮子,老子当年说啥也要跟着皇上去东瀛看看到底是啥样的地方能养出这种货色!”说着,那将军厉声喝道:“东瀛岛主后花园,跪下接旨!”
后花园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喝吓得浑身剧震,茫然地抬起头,眼中全是恐惧和不解。
幸好,一个穿着礼部官服的通译官,从将军身后钻了出来。
他抹了把头上的冷汗,用蹩脚的东瀛话叽哩呱啦手舞足蹈地对着后花园比划解释了半天,后花园这才听懂了“大明天子”、“圣旨”等几个关键词。
自从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破院子里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大明天子派人前来。
他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顾不得什么岛主的威仪了,立刻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又“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那姿势倒是前所未有的标准。
“呵!”将军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贱皮子,跪得倒是挺板正,念!”
旁边一名随行的文吏立刻展开一卷圣旨,清了清嗓子,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东瀛岛主后花园知悉:
兹尔贡使,入朕天朝,本应恪守臣礼,恭顺有加。然,其行行至山东临清驿,竟纵容暴徒,丧心病狂,劫掠商队,戕害朕之子民七条性命,更焚毁官驿廪仓,烈焰冲天,罪同叛逆,此等兽行,上干天和,下悖人伦,朕闻之怒发冲冠,痛彻肝腑!
今据查,尔等倭馆内暗藏奸宥,私贩甲胄弓矢、火器等违禁兵械,图谋不轨,祸乱中华之心昭然!兹特命兵部尚书,统率缇骑,彻查尔京师倭馆:凡甲胄、弓矢、火器及诸般违禁之物,无论藏于暗室夹壁、掘地三尺,一经搜获,悉数抄没,当场焚毁。凡涉临清血案之凶徒,按名索骥,一体缉拿,交付有司,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敕谕尔岛主:
一、自旨到之时起,倭馆上下人等,即刻解械伏罪,束手就擒,凡有持兵刃拒捕者,格杀勿论!
二、限尔十日之内,将临清血案首恶凶犯,缚送登州府衙,逾期不至,视同反叛!
三、尔身为岛主,御下无方,罪责难逃,命尔自着素服,亲笔上表,向朕伏阙请罪,并赔偿死者家属每命白银千两;焚毁官驿之损失,赔偿白银三万两!
尔若再敢姑息养奸,阳奉阴违,朕必遣无敌楼船横渡沧海,犁庭扫穴,屠遍尔四岛,寸草不留,行焦土灭种之举!勿谓天威不测,朕言出法随,尔其凛遵!钦此!”
这一通杀气腾腾、字字如刀的圣旨念完,巷子里死一般寂静。
后花园岛主听得云里雾里,只从那通译官越来越惨白的脸色、越来越颤抖的翻译中,捕捉到了“杀”、“焚”、“战”、“灭种”等几个令他魂飞魄散的字眼。
通译官结结巴巴地翻译着,许多复杂词句根本无法准确传达,急得他快要哭出来。
“将…将军…这…这圣旨…下官…下官实在…”通译官苦着脸,急的满头大汗。
“行了!”铁塔将军大手一挥,粗暴地打断了他,“不必费那鸟劲了,一会儿到了他们的倭馆,见了血,他自然就明白了。”
说罢,他不再看地上瘫软如泥的后花园,厉声下令:“带走!”
一名如狼似虎的士兵应声上前,像拎小鸡一样,将后花园夹在腋下就走。
直到那“哗啦…哗啦…”的甲叶声彻底消失在巷口,赵有光才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他望着那洞开的小院门,又看看身边几个同样惊魂未定同僚,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一拍大腿道:
“兄弟们想不想发财?”
这几个在兵马司混迹多年的老油条,瞬间心领神会,发财?抄这种“贵人”的老窝,哪怕捡点漏,也够他们吃香喝辣好一阵子了。
赵有关还未抬脚,其他人已经嗷嗷叫着一头就扎进了那座小院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