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贸然将倭使抓入大牢,恐……”胡滢刚抬起头,就见皇帝的脸色不善,赶紧硬生生的将剩下的半句给咽了下去。
“胡爱卿,你是想说会激起东瀛内部叛乱吧。”朱祁镇冷笑道,“怎么,怕他们乱?”。
胡滢额角出汗,忙躬身叩首:“臣不敢。只是…… 上次朝廷灭倭耗银数百万两,国库至今未全复。若东瀛再乱,兴兵远征,恐伤国本啊!”
“朕还担心他们没这个胆子叛乱呢?叛乱,好啊,朕要的就是他们敢叛乱!”朱祁镇冷笑连连。
“伤国本?” 朱祁镇猛地抬眼,龙目里惊涛翻涌,“朕倒觉得,养虎为患才是真的伤国本,他们敢乱,朕就敢平,正好让东瀛看看,谁才是这东海的掌舵人!”
胡滢脊背上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官袍,皇帝的杀伐决断里,藏着比先皇更烈的锋芒。
“好了,没什么事,你回去吧。”朱祁镇一上午的好心情被这糟心信给破坏了,也没心思陪儿子钓鱼了。
刚转身,就听壮儿猛地站起身,手中的钓竿瞬间成了弓型。
“父皇,父皇,鱼,鱼上钩了,是大鱼!”壮儿紧紧抓着鱼竿,兴奋的大喊大叫起来。
朱祁镇一滞,暗道:嘿,这臭小子可以啊,你老子我一上午连个鱼毛都没钓上来,你这刚上手就钓上来一条,这就是新手保护期吗?
“让父皇来!”朱祁镇几步就蹿到了壮儿身边,一把接过了那被拉成满弓、剧烈颤抖的钓竿。
入手便觉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水下传来,鱼线被绷得笔直,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嗬!劲儿不小!”朱祁镇兴奋不已,方才因倭使之事带来的阴霾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激冲淡了不少。
他两腿微蹲,扎了个标准的马步,双手稳稳地握住鱼竿尾部,感受着水下那蛮横的拉力。
鱼儿被吃痛,发力更猛,鱼竿弯得更厉害了,似乎随时都会折断。
“父皇,它要跑,往深水里钻呢!” 壮儿在一旁急得直转圈,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水面下那团翻滚的黑影。
“跑?咬了朕的钩还想跑?”朱祁镇带着征服欲的笑意。
他不再硬顶,而是顺着鱼逃窜的方向稍稍卸力,手牢牢控制着鱼竿的角度,不让它有机会钻入更深的水底。
他的动作看似放松,实则蕴含着一股柔韧的劲力,这正是多年骑射练就的功底,看似松,实则韧,像一张藏在棉絮里的网。。
水下的巨物显然被激怒了,开始疯狂地左右冲撞,搅得水面浪花翻涌,浑浊的泥浆子都泛了上来。
“嘿,它还来劲了!”朱祁镇沉着应对,时而提线,时而放线,动作相当熟练。
在这一刻帝王的威严化作了独属于男人的专注与兴奋。
胡滢本来已躬身准备告退,见此情景,脚步不由得钉在了原地。
皇帝脸上那久违的、充满生机的专注神情,与他方才谈论倭使叛乱时的冰冷杀意判若两人。
这巨大的反差让胡滢心中滋味莫名,一时竟看得有些呆了。
“嘿!给朕起来!”僵持了约莫一盏茶功夫,朱祁镇感觉水下的挣扎力道终于出现了颓势,他猛地一声低喝,腰腹骤然发力,双臂如同拉动巨弓般向上向后狠狠一扬!
“哗啦!”
一声巨大的水响,一条足有成人手臂长短、浑身披着乌黑厚重鳞片的大青鱼破水而出!
它在半空中疯狂地甩动着尾巴,水珠四溅,在阳光下划出一道短暂的彩虹。
“好大的青混子!”旁边侍立的侯宝握着抄网忍不住惊呼出声。
“成了!”朱祁镇畅快大笑,笑声在湖畔回荡,震落了柳梢的几片嫩叶。
一旁的壮儿得意的对着同样兴奋大叫的妹妹朱亦微大笑道:“看着没,这条大鱼是哥钓的!”
“父皇加油,父皇加油!”朱亦微好似没听见一般,只是拍着手,大声的给父皇鼓劲加油。
朱祁镇哈哈哈一笑,手腕一抖,巧妙地卸去鱼的冲力,就要把它拖上岸边。
然而,就在这即将功成的瞬间——“啪嚓!”一声脆响!
承受了巨大拉力的竹制钓竿,终于不堪重负,从中间猛地断裂开来!
朱祁镇只觉得手上一轻,巨大的惯性让他一个趔趄,差点向后摔倒。
那条眼看就要到手的大青鱼,带着半截钓竿和鱼线,“噗通”一声重重砸回水里,溅起巨大的水花,随即尾巴一摆,头也不回地朝着深水区疾速潜去,只留下一圈圈迅速扩散的涟漪。
“哎呀!跑了!” 壮儿急得直跺脚,眼圈都红了,“差一点就捞上来了!”
“父皇,中午还有鱼吃吗?”朱亦微见马上到嘴边的美食没了,懊恼的眼泪都出来了。
“混账东西!”朱祁镇低声咒骂了一句,也不知是在骂那断掉的鱼竿,还是骂那条溜走的鱼。
他随手将半截鱼竿丢在了地上,脸色阴晴不定。
胡滢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大气也不敢出。
皇帝这脸色变得……可比刚才谈国事时还快。
他正琢磨着是赶紧溜走还是上前安慰两句,却见朱祁镇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阴霾竟又奇异地散去了大半,反而露出一丝带着点无奈和自嘲的笑意。
“瞧见没?这就叫‘功亏一篑’。” 他蹲下身,拍了拍壮儿的脑袋,
语气放缓了些,“不过……” 他又指着水面上还在微微晃动的鱼线,那线一头连着岸边的半截鱼竿,另一头还在水里,“鱼跑了,钩子未必跑了,只要这线还连着,钩子还在它嘴里,总有它再露头的时候,那时,你的网,可就不止这小小的鱼钩了!”
他这话,像是在安慰儿子,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点胡滢。
那“钩”与“网”……
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急匆匆跑来,在胡滢耳边低语了几句。
胡滢脸色微变,上前一步,躬身低声道:“皇上,裴伦的奏折到了。”
朱祁镇 “嗯” 了一声,伸手拉起壮儿,拍了拍他裤子上的泥:“走,跟父皇一起用膳去,中午让御膳房给你做鱼吃。一条鱼罢了,有什么可惜的。”
他一手牵着儿子,一手牵着女儿,往凝香亭那边走,路过湖边时,忽然停下脚步,指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又指了指远处的宫墙,“壮儿你看,这湖再大,也只是御花园里的一汪水。将来…… 这天下才是你的池塘。”
说罢,迈开大步,走到凝香亭外道:“梓潼,仪柔,陪朕用膳”。
夏子心很自然的微笑着站起身,对着身边的女官低语交代了几句,大约是吩咐传膳。
旁边的吴仪柔却愣了一下,连忙起身屈膝,眼底藏着一丝惊惶和欢喜 —— 自她入宫以来,皇帝从未让她与皇后同席用膳。
“胡爱卿,午时了,回去吧。” 朱祁镇从夏子心怀里接过刚满周岁的幼子朱见泽,小家伙咯咯笑着抓住他刚绪起的胡须,他也不恼,只是牵着壮儿的手,往后宫的方向而去。
胡滢躬身应着,望着皇帝远去的背影愣怔着出神。
皇帝一手抱着小皇子,一手牵着太子,步履沉稳,那背影比在朝堂上还要挺拔。
他又回头望了望那片湖水,方才大青鱼扎下去的地方,涟漪早已散尽,湖面又恢复了平静,可谁都知道,底下藏着能掀翻小船的力道。
就像这位皇帝。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
风从湖面吹过来,带着水汽的凉,却吹不散他心里的惊 —— 那条跑了的鱼,怕不是什么谶语,而是个信号。
这天下的池塘里,又要起风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