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当孙窈娘再次被摇晃着醒来时，看大的便仍是那张可怕的脸。
他一笑，面上的疤痕便像是活了一般，在不住地游走着，在那张本就不甚细腻，甚至有些粗糙的面上，显得十分可怖。
尤其是他还笑得甚为傻气。
当这两种可怕的模样逗交替着出现在阿日扎面上时，孙窈娘便觉得更加惧怕了。
“窈娘，莫非你是知晓怀了我的孩儿，高兴的傻掉了？”
阿日扎的笑容更有些灿烂——前提，是他的脸上没有那一道疤的情况下。
孙窈娘的牙齿不住地打着架：“你的孩儿？”
她只觉得喉咙疼得发紧，她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慢慢地蹦着：“你的孩儿？”
她不敢置信地将手放在了尚且还平坦着的小腹上。
心里冰冷的绝望一阵赛过一阵。
他的孩儿？
这怎么可能？！
她忽地一下站直了身子：“本宫可是堂堂的贵嫔娘娘，陛下的宠妃，本宫腹中的孩子自也是金枝玉叶，是陛龙子凤孙！怎会是你的孩儿？”
便是听了这话，阿日扎也不生气。他望着孙窈娘这满身是刺的模样，反而更觉得这样的她才是他心目中的——那么鲜活，充满着勃勃的生机和仇恨，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将她所仇恨的活活地烧死。
如此才好。
这样，才是她。
才是，那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她。
而不是静悄悄地躺在枯井边了无生息的奄奄一息的样子。
他满意将孙窈娘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伸手一捞，便又将她捞入怀中，紧紧地箍着：“窈娘，这自然是你我的孩儿了。你最亲密的那个人，一直都是我啊……”
他忽地想起了什么，忙又对孙窈娘道：“我知道了，你们晋地女子最怕的是名声是不是？你放心好了，”他一笑，一副甚是了解孙窈娘的模样：“虽然你嫁过人，但我却不介意。等过几日我带你回了草原，娶了你便是了。你既有了我的孩子，日后，便不要再想那些不该想的人了，不然，我可是会生气的。”
语到最后，仍忍不住带了警告。
但他想到这女子腹中有了他多年求而不得的骨肉，到底又有了几分怜惜，便忍不住将一只蒲扇般的大掌搁在了孙窈娘的小腹上，不住轻轻地抚摸着。
动作姿态，都是此生从未有过的温柔。
但在他怀中动弹不得的孙窈娘却几乎恨不得立刻死去。
尤其，是当他的手轻轻地落在她的小腹上时，当他有些厚的唇落在自己的面上时，心底深处的不甘和不敢置信又全部统统地涌了出来。
怎么会是这样的？
怎么会是这样的？！
自她下定决心入宫后，便连羊五郎都忍不住抛在了脑后，只一心地替自己谋算着——顺利取得司马衷的宠爱，然后产下大子，鸩毒司马衷，然后扶持大子坐上皇帝之位，之后，自己便做那个垂帘听政的太后……
那是一场多么美好的梦啊……
可是，到了如今她才猛然发现，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自己一个人做的一场黄粱美梦罢了。
大子是有了，可是，并不是司马衷的。
原来从始至终可悲的人只有自己。
她曾沉浸在自己所做的那一场美梦中无法自拔，但如今梦醒她才猛然发现，献容仍是那个献容——那么高高在上的，夺走了自己所幻想过的和想要拥有过的，她活得那么姿意，那么率性，她所拥有的一切甚至不必自己开口去要，便有人争着抢着要送到她的面前来。
反观自己呢？
高高在上的贵嫔身份是短暂的一场梦，来自陛下的宠爱，财富，世人的尊敬——都是一场她穷尽了一生力气也得不来的幻想。
如今身陷囹圄，她才终于有了几分明白，或者，司马衷果真如这个人所说的那般，从来都没有碰过自己……
记忆中司马衷看自己的眼神中所蕴含着的万千思绪，她曾错误地以为那是他对自己的宠爱，可到现在她才发现，那是憎恶。
他没有碰过自己，这可笑的贵嫔娘娘的身份，也不过是他用来蒙蔽叔父的手段罢了。
他究竟在谋算些什么？！
他要对舅父做些什么？又为什么要拖自己下水去做那一颗棋？！
她曾经错误地以为，司马衷自得了自己后便将献容抛之脑后，是被自己的魅力所折服，她还以为，自己之后，再也不会有任何一个女人入宫，便是有，早晚也会死在自己的手下……
可没想到出局的那个人竟是自己。
这场宫廷倾轧中，自己才是第一个出局的人——甚至，他连碰都没碰过自己。
反倒是这个叫阿日扎的人所说的话更像是真的。
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两行眼泪悄然滚落，不一会儿，便将衣襟处浸湿了好大一块。
但她碍着阿日扎在面前，并没有哭出声来，只一个人默默地流着眼泪——这一次，注定不会再有任何人来安慰她了。便是哭，她也只能哭给自己看了。
这一次，她是自身难保。
阿日扎提到了草原，自己如今落在这个魔鬼手中，他还说要带自己去草原上，日后天高路远，这晋地，想必是再也回不来了……
这人虽穿着打扮并不起眼，但屋子里的陈设却似并非凡品——虽不如在皇宫中那么打眼，但也并不逊色了……
这样想着，孙窈娘便又觉得有几分好受了。
她与那花娘在一起多日，早将礼义廉耻那一套默默地抛之脑后了——一旦发觉了这个人并不是她所想象中的那么贫穷，甚至是颇有势力的时候，原本惧怕的心便忽地沉稳几分。
尤其，是她想到，自己腹中还育有一个孩子，而且，这个孩子似乎甚为阿日扎所重视的时候时，她终于在心中偷偷地呼出了一口气。
便是这个人脸上那道可怕的疤痕也忽地显得并不是那么丑陋了。
他的动作，也似较之前的温柔了许多。
孙窈娘靠在阿日扎怀中，呼吸渐渐地放松了。
但心底仍是有几分不甘的。
献容夺了自己所谋算的一切之后能好好地活在光明中，自己却只能活在炼狱里仰望着她那么灿烂地活着，甚至从此亡命天涯……
某一个瞬间，她甚至想到了孙秀。
不知自己在打了司马衷之后，他会以怎样的罪名来处置自己，或是处置舅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