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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在他固有的认知里,奥洛夫主教是一位睿智、谨慎、对世俗权力格局有着深刻理解和影响力,甚至在某些方面与自己一样懂得审时度势、借力而为的高阶神职人员。两人或许在方法上有着类似的实用主义倾向。
但此刻,奥洛夫主教这番话,彻底刷新了亚特的认知。眼前这位侯国大主教所展现的,绝非仅仅是对教会权柄的精明运作,或是在政治夹缝中寻求生存的智慧。
他选择在敌人兵临城下、大厦将倾之际留下,与那些最无助的信徒共担恐惧,这需要的不仅是勇气,更是一种根植于信仰深处的、近乎本能的牧者责任与“普世之心”。他看到了超越领地、阶级甚至国家纷争的“人”的苦难与需求,并用最实际的方式——敞开教堂大门,提供庇护与慰藉——去践行他所宣扬的仁爱。
这种将信仰化为具体行动,在至暗时刻成为信徒们精神灯塔的选择,其境界远超一般神职人员对教义的精通或对仪式权威的维护。它融合了对上帝的至高敬畏与对世人最质朴的关怀,形成了一种独特而强大的道德感召力。
亚特内心的波澜久久未能平息。他意识到,自己之前或许低估了这位主教。奥洛夫不仅是一个需要谨慎对待的宗教势力代表,更是一位拥有坚定内在准则和深沉精神力量的引领者。这份认知,让他在原有的尊重之上,更添了一份发自内心的敬意。
他沉默了片刻,消化着这份震撼与新的认知,然后才抬起头,目光与奥洛夫主教平静的视线相接。这一次,他的眼神中少了些程式化的礼貌,多了几分真诚的探寻与感慨。
“主教大人,”亚特的声音比之前更加低沉、郑重,“您的这番话……让我受益匪浅。我曾以为,力量在于城墙的高度与军队的多寡,权威在于命令的贯彻与利益的平衡。但您让我看到,还有一种力量,源于不离不弃的立场,源于危难时分的责任。这种力量所凝聚的人心,所建立的信任,远比任何强制性的忠诚更为坚固。这不仅是信仰的光辉,更是……领袖的真谛。请原谅我过去的肤浅认知。”他的话语带着反思后的坦诚。
奥洛夫主教静静地听着,脸上温和的笑容未曾改变,但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对亚特能如此快速理解并自我修正的赞许。
“你能看到这一点,亚特,说明你的目光并未被南境的尘土完全遮蔽。”奥洛夫缓缓说道,“领袖的职责,确实各有不同。有人执剑卫土,有人持秤理财,而我……不过是尽力看守好这片供灵魂歇息的屋檐。我们各司其职,但目标或许有相通之处——都希望能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少一些恐惧,多一些安宁与希望。”
“那么,”他话锋微转,“你今日带着对上帝的敬意前来,除了履行对教会的虔诚之举,是否也想与我这个‘看守屋檐’的老人,谈谈如何让这份‘希望’在如今的贝桑松,变得更实在一些呢?”
谈话的核心,终于被奥洛夫主教自然而然地引向了现实。但经过方才那一番精神层面的碰撞,接下来的对话,无疑将在一种更深刻、更相互理解的基调上进行。
亚特自然懂得奥洛夫主教这番话的意思——寒暄与精神层面的共鸣已然足够,是时候切入正题了。
他清晰地感觉到,此刻坐在对面的侯国大主教,已然悄然褪去了那层纯粹宗教领袖的光环,显露出其作为一位洞悉世情、关注现实秩序的长者那务实的一面。
亚特思考了片刻,没有急于抛出自己与高尔文、保罗伯爵商议过的具体计划(如三省联盟),那样显得过于急切且可能暴露底牌。他选择了一个更安全、也更具有共识基础的切入点,从侧面描绘出当前侯国的困境:
“主教大人所见甚是。我们都希望这片土地能重获安宁与希望。但恕我直言,要实现这份希望,如今横亘在前的首要障碍,或许并非外敌,而是来自内部的涣散与权威的流失。”
他语气平稳,开始陈述事实:“我虽远在南境,亦从各方渠道略有耳闻,归来后所见所闻更是印证。如今宫廷面临的窘境之一,便是不少领地,以灾荒、战乱影响为由,拖欠甚至拒缴应纳赋税。此风若长,宫廷财源枯竭,政令难行,何以维持运转,更遑论庇护四方?”
他略微停顿,观察了一下奥洛夫的神色,继续道:“而更深的隐患在于,新君格伦殿下年幼,权威未立。弗兰德时期凭借其无上威望与赫赫战功所建立、足以震慑各方的宫廷威信,如今……已几乎丧失殆尽。此消彼长之下,地方领主各行其是,甚至暗中串联、蠢蠢欲动者,恐怕不在少数。若想保证侯国境内的领民,既无外患兵燹之苦,又无内部分裂争斗之祸,当务之急,我认为,必须重塑并加强宫廷的权威。一个软弱无力、号令不行的中心,只会让混乱蔓延,最终吞噬所有人辛苦建立的秩序,包括……教堂所庇护的这份安宁。”
亚特的这番分析,没有点名任何具体人物或派系,只是客观指出了“拖欠赋税”和“权威流失”这两个公认的顽疾,并将加强宫廷权威与保障整体稳定(包括宗教庇护的安宁)直接挂钩,逻辑清晰,立场看似中立且出于公心。
奥洛夫主教静静地听着,灰白的眉毛下,目光深邃。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抚摸着桌上典籍的皮质封面,直到亚特说完,他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拖欠赋税,侵蚀根基;权威涣散,动摇国本。你的观察,切中要害。”奥洛夫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认可之意明确,“财富是权力的血液,威望是秩序的骨架。两者皆虚,则躯体难存。那么,”他话锋一转,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直视着亚特,问出了关键的问题:
“亚特,你认为,该如何做,才能改变当前这令人忧虑的现状,为宫廷重新注入足够的权威,让血液重新流淌,让骨架重新挺立呢?你从南方归来,携大胜之威,观北地之局,想必心中已有思量。”
他没有问“是否该加强权威”,而是直接问“如何做”,暗示了他对亚特可能拥有解决方案的期待。
房间内的空气仿佛因为这个问题而变得更加凝练,烛火的光晕似乎都聚焦在了两人之间。奥洛夫在等待,等待这位年轻的南境伯爵,会给出怎样的答案。
随即,亚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坦诚商议的意味:“实不相瞒,主教大人。关于如何应对当前困局,在我北上之前,卢塞斯恩的保罗伯爵与我的岳父高尔文大人之间已经有过沟通。他们二人对此的看法……是加强威尔斯、卢塞斯恩、科多尔三省之间的联系,结成稳固联盟,以此汇聚足够的力量,形成强大的武力威慑,迫使那些暗中削弱宫廷权威、拖欠赋税的地方领主收敛行径,重新尊奉贝桑松宫廷的号令。”
他略微停顿,让这个方案在空气中沉淀一下,然后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这个方案,看上去直接了当,或许短期内能收震慑之效,不失为一个高效的应对之策。但是,”他强调了这个转折,“无论是保罗伯爵还是高尔文大人,或许都忽视了这个做法中最危险、也最可能适得其反的一点……”
咚咚~
就在亚特即将点明这“最重要的一点”时,公事房的橡木门上响起了两声克制而清晰的叩击声,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他的话头。
“进来。”奥洛夫主教平静地回应。
门被轻轻推开,西姆执事托着一个木质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几只简朴但洁净的陶杯和一个冒着热气的陶壶,壶嘴里飘出淡淡的薄荷与香草气息。他动作轻缓地将饮品放在书桌一角,向几人微微欠身,便准备悄然退下。
“西姆~”奥洛夫主教突然叫住了他。
执事立刻停下脚步,恭敬转身:“主教大人?”
奥洛夫主教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亚特身上,仿佛思绪还萦绕在刚才未尽的对话里,但他口中断然吩咐道:“去告知安德鲁副主教,今日的晨祷,由他代为主持。我这里……有更重要的事务,暂时无法抽身。”
这个决定明确无误地表明了奥洛夫对此次谈话的重视程度——他将例行的、重要的公开宗教仪式都推迟了,只为继续聆听亚特的见解。
西姆执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迅速收敛,恭敬地点头应道:“是,主教大人。我这就去安排。”他再次行礼,这一次退出时,将房门关得更加严实。
房间里重新只剩下三人,空气中弥漫着饮品的清香和更加凝重的思辨气氛。
被打断的节奏重新接续,奥洛夫主教伸手示意亚特用茶,自己也端起一杯,但目光灼灼,显然在等待亚特的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