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盘里的内容让苏清越几乎彻夜未眠。
她在办公室里待到凌晨三点,看完了所有材料——七起案件的二审卷宗扫描件、三份录音文件、十几张银行流水截图,还有一份手写的备忘录,记录着刘明辉与某位“领导”的通话要点。
那些数字触目惊心:五年间,经刘明辉之手改判的职务犯罪案件,累计“减轻”涉案金额超过两千万元,刑期缩减总和达一百八十年。这还只是有记录的部分。
凌晨四点,苏清越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醒来时天已微亮,脖子僵硬,刀口处的疼痛变得尖锐而有规律,像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在撕扯那道未痊愈的伤口。
她吞下两片止痛药,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
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面色苍白,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清明。她对着镜子整理衣领,把止痛药瓶藏进抽屉最深处。
上午九点,她让小陈通知案件审理室,十点开专题会,研究刘明辉相关案件。接着开始准备会议材料,把U盘里的关键证据打印出来,在重点处用红笔标注。
9点17分,她听到办公室外间传来轻微的响动。
小陈今天请假——他儿子发烧,苏清越特意批的假。外间应该没人。
她站起身,走到门边,轻轻拉开一条缝。
外间秘书室空荡荡的,晨光透过百叶窗洒在桌面上。一切如常。
但空气中,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气味。
很淡,像是某种化学制剂的味道,混杂在打印机油墨和纸张的气息里,几乎难以察觉。如果不是苏清越在缅甸雨林里闻过类似的味道——那些武装分子自制炸弹时散发的硝酸铵气味——她可能根本不会注意。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轻轻关上门,反锁。然后开始仔细检查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
书柜、沙发背后、文件柜底部、花盆内侧、空调出风口……检查到第三个书架时,她在最下层的一排法律典籍后面,摸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
那是一个黑色的金属盒子,大约二十厘米长,十五厘米宽,五厘米厚。盒子正面有个液晶屏,正在倒计时:
00:23:17
00:23:16
00:23:15
数字是血红色的。
盒子侧面连着几根电线,延伸到书籍深处。苏清越轻轻拨开几本书,看到电线连接着一个圆柱形的物体——雷管。雷管另一端,是一包用透明塑料袋包裹的灰色粉末。
c4炸药。她在禁毒培训时见过实物图片。
二十三分钟。
她的手很稳,出奇地稳。慢慢缩回手,没有触碰任何东西。退到办公桌前,拿起座机电话。
没声音。电话线被切断了。
拿出手机——没有信号。屏蔽器。对方考虑得很周全。
她走到窗边,九楼。窗户是密封的,只能开一条小缝通风。砸窗?时间不够,而且可能引发爆炸。
还剩二十二分钟。
苏清越深吸一口气,走回书架前,蹲下身仔细观察那个装置。
倒计时器、雷管、炸药、还有一个……防拆装置。一根纤细的铜丝连接着盒盖,如果强行打开,会触发短路。
她需要工具。
打开办公桌抽屉,里面有一些基本的办公用品:剪刀、裁纸刀、胶带、订书机……没有专业的拆弹工具。
但有一把瑞士军刀,是周维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她一直放在抽屉里,几乎没用过。
打开军刀,里面有小型螺丝刀、镊子、剪刀。勉强够用。
十八分钟。
苏清越脱掉西装外套,只穿衬衫。解开袖口,把袖子卷到肘部。然后从打印机里抽出几张A4纸,垫在地上,跪坐下来。
第一件事:确定炸弹类型。
不是遥控引爆——手机信号被屏蔽了。应该是定时炸弹,但可能装有震动传感器或光敏传感器。移动或强光照射都可能引爆。
她小心地观察电线布局。主电源线从书架后面引出,应该是接了办公室的电路。备用电源是两块9V电池。双重保险。
十五分钟。
先切断电源。但不能直接剪电线——可能触发防拆机制。
她需要找到控制回路。
用瑞士军刀上的小镊子,轻轻拨开电线外层的绝缘胶布。汗水从额头滑落,滴在地板上。她不敢擦,怕手抖。
找到了。红蓝两根线,红色是主回路,蓝色是备用回路。剪断哪根都会触发爆炸。
必须在倒计时归零前,让两个回路同时断开。误差不能超过零点五秒。
十二分钟。
苏清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回忆三年前参加过的那个反恐培训。为期两周,她在医院躺了五天——当时刚做完一个阑尾手术,但坚持参加了理论课程。
教官说过一句话:“拆弹不是技术活,是心理活。你手稳,心就不能乱。”
她的心跳很快,但手依然稳。
打开手机,没有信号,但有录音功能。她按下录音键。
“我是苏清越,省纪委副书记。现在是上午9点28分,我的办公室发现炸弹,倒计时剩余11分47秒。如果我未能拆除,炸弹位置在办公桌右侧第三书柜最下层,法律典籍后方。重复,第三书柜最下层。”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有些干涩:
“如果我死了,请转告我的丈夫周维和女儿安安,我爱他们。另外,请继续调查省高院法官刘明辉及相关腐败案件。证据在我办公桌左边抽屉,U盘和打印材料。”
关掉录音,把手机放在地板上。
十分钟。
开始操作。
先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连接雷管和炸药的电线分离出一点空隙。然后拿出裁纸刀,在电线中间位置轻轻刮掉绝缘层,露出铜丝。
八分钟。
需要两根导线,分别连接红蓝电线。她拆了一支圆珠笔,取出笔芯,又剪了一段订书钉,勉强凑合。
七分钟。
把导线一端固定在刮开的铜丝上,另一端准备连接备用电源的电池——她要制造一个临时短路,让控制回路误以为电路正常,然后趁机剪断主回路。
六分钟。
手开始微微发抖。她停下来,深呼吸。刀口疼得厉害,像有人把手伸进她胸腔里搅动。
五分钟。
连接导线。镊子尖轻轻夹住细小的铜丝,一点一点靠近电池触点。不能碰到其他部分,不能引发火花。
三分钟。
导线连接成功。备用回路的指示灯依然亮着——好,短路装置起作用了。
现在可以剪主回路。
她用瑞士军刀上的小剪刀,对准红色电线。
两分三十秒。
汗水流进眼睛,刺痛。她眨了眨眼,没用手擦。
两分钟。
剪刀合拢,剪断了红色电线。
倒计时器闪烁了一下,但没有停止。备用回路还在工作。
一分四十秒。
现在剪蓝色电线。但必须先断开临时短路装置,否则会立刻引爆。
一分二十秒。
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导线从电池触点上移开。一毫米,两毫米……导线脱离的瞬间,备用回路指示灯熄灭。
五十八秒。
剪蓝色电线。
四十七秒。
剪刀合拢。
倒计时器上的数字停在00:00:46,然后,屏幕熄灭了。
苏清越跪在地上,盯着那个黑色的盒子,一动不动。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
没有爆炸。
她慢慢松开剪刀,手心里全是冷汗。整个人像虚脱一样,瘫坐在地上,背靠着书柜,大口喘气。
胸口的疼痛此刻才排山倒海般涌来。她蜷缩起身体,额头顶着膝盖,等那一阵剧痛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办公室外传来敲门声。
“苏书记?您在吗?”是案件审理室老赵的声音,“十点的会议……”
苏清越挣扎着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衬衫,把地上的工具和纸张迅速收进抽屉。然后走到门边,打开门。
老赵站在门口,看到她苍白的脸色,愣了一下:“苏书记,您不舒服?”
“没事。”苏清越的声音有些沙哑,“会议照常。我马上过去。”
“您确定?您的脸色……”
“确定。”她打断他,走回办公桌,拿起准备好的会议材料,又看了一眼那个书架,“对了,老赵,让保卫处派人来我办公室一趟。全面检查,特别是电路和窗户。”
“出什么事了?”
“可能有些安全隐患。”苏清越平静地说,“让他们仔细查。”
她拿着材料走出办公室,反手带上门。
走廊里,阳光正好。同事们抱着文件匆匆走过,有人向她点头致意:“苏书记早。”
一切都和平时一样。
只有她知道,几分钟前,自己离死亡只有四十六秒。
会议开了两个小时。
苏清越全程主持,思路清晰,要求明确:成立刘明辉案件专项调查组,由她直接负责;调取相关七年内所有经刘明辉审理的职务犯罪案件卷宗;对与刘明辉有密切往来的律师、当事人、企业进行外围调查。
“苏书记,这么大的动作,要不要先向省纪委主要领导汇报?”一位副主任谨慎地问。
“我会汇报。”苏清越说,“但调查工作现在就要启动。每拖延一天,证据就可能被销毁一天。”
散会后,老赵又留了下来。
“苏书记,”他压低声音,“刚才保卫处的人去了您办公室。他们……发现了一个东西。”
苏清越抬起头。
“一个炸弹装置。已经拆除了。”老赵的表情很复杂,“他们说,如果不是事先处理过,那个炸弹足够炸毁半个楼层。”
“我知道。”
“您知道?”老赵震惊地看着她。
“是我拆的。”苏清越站起身,胸口又是一阵刺痛,她扶住桌沿,“倒计时还剩四十六秒的时候。”
老赵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件事,暂时保密。”苏清越说,“除了保卫处长和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省纪委其他领导。”
“为什么?这是针对您的谋杀!应该立刻报警,立案侦查!”
“我知道是谁干的。”苏清越看着窗外,“或者说,我知道是谁指使的。但现在动他,证据不足。打草惊蛇,反而会让更多人藏起来。”
她转回头,目光坚定:“老赵,你信我吗?”
老赵沉默了很久,然后点头:“信。”
“那就按我说的做。对外就说,是办公室电路老化,引发警报。内部加强安保,但不要大张旗鼓。”苏清越拿起笔记本,“我们的对手已经狗急跳墙了。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冷静。”
走出会议室时,保卫处长等在外面,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公安,姓郑。
“苏书记,”郑处长脸色铁青,“那个炸弹……很专业。不是一般人能搞到的。c4炸药,军用级别,还有那个防拆装置……”
“查到什么线索?”
“炸弹是通过通风管道送进来的。昨晚大楼监控系统‘恰好’检修,有半小时的空白。”郑处长咬着牙,“内部有人配合。而且级别不低,能协调监控检修。”
苏清越点点头:“继续查,但低调。特别是昨晚值班的人员,一个一个过。”
“是。”郑处长犹豫了一下,“苏书记,要不要给您配警卫?或者暂时换个办公地点?”
“不用。”苏清越摇头,“我换地方,他们还会想别的办法。不如就在这里,等他们来。”
回到办公室,炸弹已经被拆除带走。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股化学制剂的气味。
苏清越坐在办公椅上,打开左边抽屉。U盘和打印材料都在。她拿出一份,是陈志远手写备忘录的复印件:
“刘明辉通话记录摘要:7月15日,与‘老板’通话。内容涉及某地产公司行贿案二审。刘明辉称‘已经安排好’,要求‘尾款在判决后三日内付清’。‘老板’承诺‘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老板”是谁?
苏清越翻开另一份材料,是刘明辉的银行流水。最近三年,他的账户有六笔大额入账,每笔都在五十万到一百万之间,分别来自不同的空壳公司。但这些公司的最终控股方,都指向同一个名字:龙腾集团。
省内有名的民营企业,涉及地产、金融、矿业。董事长叫赵天龙,五十岁,省政协委员,工商联副主席。
一个商人,能指挥省高院的副庭长?
苏清越打开电脑,搜索赵天龙的资料。履历很光鲜:早年做建材生意起家,后涉足房地产,赶上了黄金十年,迅速积累财富。近年来转型金融,控股两家小额贷款公司,参股一家城商行。
社会职务一大堆:政协委员、工商联副主席、慈善基金会理事长……
但苏清越注意到一个细节:赵天龙的儿子赵子豪,去年因醉驾肇事逃逸致人重伤,一审被判三年。二审改判缓刑,当庭释放。
二审审判长,正是刘明辉。
她继续往下翻。
赵天龙的女儿赵子欣,三年前从美国留学归来,创办一家文化传媒公司。这家公司承接了大量政府宣传项目,包括省高院的“司法公开平台建设”,中标金额两千八百万。
招标评审委员会主任,也是刘明辉。
巧合太多了。
苏清越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刀口还在疼,但比疼痛更清晰的是那种感觉——她摸到线头了。一条从商人到法官,从金钱到权力的灰色链条。
电话响了。是周维。
“清越,你那边没事吧?”他的声音很紧张。
“没事。怎么了?”
“妈刚才打电话,说老家有人去打听我们。”周维顿了顿,“问你在省纪委具体分管什么,平时什么时候下班,开什么车。”
苏清越的心沉了下去:“什么人?”
“说是‘社区工作人员’,做人口普查。但妈觉得不对劲——那人开的是黑色奥迪,车牌是省城的。而且问得太细了,连你胸口伤疤的位置都知道。”
“安安呢?”
“在妈身边,没出去。”周维的声音发紧,“清越,是不是又……”
“周维,”苏清越打断他,“你今天下班后,直接去老家。把妈和安安接回省城,住到省委家属院去。那里安保严格。”
“那你呢?”
“我没事。”她看了看办公室门,“省纪委大楼的安保已经加强了。而且,他们今天刚试过一次,短时间内不会再冒险。”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清越,”周维终于说,“我查了今天的值班记录。昨晚省纪委大楼监控检修的申请,是一个月前提交的。签字批准的人是……省纪委办公厅副主任,王建军。”
苏清越记得这个人。五十多岁,老机关,平时话不多,看起来本分老实。
“王建军和刘明辉是大学同学。”周维继续说,“他们同年分配到省高院,王建军干了五年审判员,后来调到省纪委。这些年一直没什么实权,但在办公厅管后勤,能接触到很多内部信息。”
“知道了。”苏清越说,“你先去接妈和安安。王建军的事,我来处理。”
挂断电话,她坐在黑暗的办公室里。
窗外的城市灯火辉煌。这座她誓要守护的城市,此刻却仿佛张开了一张无形的网,要将她困死其中。
她打开台灯,从抽屉深处拿出那个止痛药瓶。倒出最后两片,和水吞下。
然后,她从书架的最顶层,取下一本厚重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翻开封面,里面是空心的——这是父亲周怀远很多年前给她的,说万一哪天需要藏重要东西,这里最安全。
她把U盘和关键材料的复印件放进去,合上书,放回原处。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窗边,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脸色苍白,眼窝深陷,但眼神依然锋利。
倒计时四十六秒。她活下来了。
那么接下来的每一秒,都是赚的。
手机震动了一下。又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这次有文字:
“这次是警告。下次不会这么客气。停手,或者死。”
苏清越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
然后她按下回复键,打了三个字:
“等着我。”
发送。
窗外,夜色如墨。而风暴,正在黑暗中酝酿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