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的时钟指向凌晨三点十七分。苏清越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第一感觉是胸口那道长达十五厘米的刀口在灼烧般疼痛。第二感觉是喉咙里插着的呼吸机管道带来的强烈异物感——她想咳嗽,但管道阻止了这个本能。
监护仪的屏幕在床尾幽幽发光,绿色的波形线规律跳动。心率98,血氧97%,血压110\/70。数字看起来平稳,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心跳都带着沉重的拖拽感,像生锈的齿轮在勉强转动。
她微微转动头部。左侧,周维蜷缩在陪护椅上睡着了,眉头紧锁,即使在睡梦里也不安稳。右侧,母亲李淑芬趴在床边,花白的头发散在手臂上。
她想抬手碰碰母亲,但左手扎着留置针,右手被血压计袖带固定着。
只能等。
等天亮,等医生查房,等拔掉这该死的呼吸机。
但她等不了。脑子里那些线索在翻腾:王某的交代材料里提到的那个“境外联络人”,宏达地产在开曼群岛的壳公司,还有……父亲十年前经办的那个案子,到底还藏着什么秘密?
走廊里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停在病房门外。苏清越的心脏猛地一跳——监护仪上的心率瞬间跳到115。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白大褂的身影闪进来。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一个医生。
那人径直走到床尾,低头看监护仪数据。借着屏幕的光,苏清越看见他胸牌上的名字:张明,住院医师。
但不对。张医生她见过,是个圆脸年轻人。而这个人,侧脸瘦削,口罩上方的眼睛深陷。
那人突然抬头,正好对上苏清越睁着的眼睛。四目相对,空气凝固了一秒。
然后他动了——不是检查,而是伸手去拔呼吸机的氧气管!
苏清越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右手,扯掉了血压计袖带,手背上的针头被带出,血珠飞溅。她抓住床栏的呼叫铃,狠狠按下!
刺耳的警报声响彻IcU。
周维猛地惊醒,李淑芬也弹起来。那个“医生”转身就跑,撞翻了门口的输液架。
“抓住他!”周维冲出去。
走廊里传来奔跑声、喊叫声、更多警报声。几分钟后,保安和警察赶到,但人已经跑了——他从消防通道下楼,消失在后半夜的街道里。
IcU乱成一团。值班医生冲进来检查苏清越的状况,护士重新扎针、接监护。她的心率一直维持在120以上,早搏频发。
“不能再受刺激了!”主治医生李主任脸色铁青,“苏委员,你现在的情况很危险。心脏手术后最怕的就是应激,刚才如果呼吸机被拔掉,可能……”
他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
周维回来时,手里拿着从消防通道捡到的一支注射器——和上次孙志用的同型号,里面的液体正在送检。
“是同一个人吗?”苏清越用气声问——呼吸机还在,她只能做口型。
周维摇头:“监控拍到的脸不认识。但手法一样,目标明确。”他握住她的手,“清越,你必须转院。这里不安全。”
苏清越闭上眼睛。转院?能转到哪里去?省城最好的心外科就在这里。而且,那些人不达到目的不会罢休,转到哪里都一样。
她现在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安全,是案子。
王某交代后,专案组应该正在连夜突审其他涉案人员。那个“境外联络人”是谁?宏达地产的钱到底流向了哪里?还有,父亲那个案子……
她睁开眼睛,用还能动的右手手指,在周维手心划字:“材、料。”
周维明白她的意思,但摇头:“你现在不能看。医生说你要绝对静养。”
苏清越盯着他,眼神执拗。
最终,周维妥协了。他拿出手机,调出专案组刚刚发来的简报,举到她眼前。
屏幕的光在黑暗中有些刺眼。苏清越眯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王某交代,宏达地产近三年向境外转移资产四亿三千万,主要流向为香港、新加坡、瑞士。关键中间人为‘林先生’,真实身份不详,据信为某境外金融机构高管。”
“棉纺厂改制案涉案人员增至三十七人,其中在职厅级干部六人,处级干部十五人。已对其中二十一人采取强制措施。”
“另,王某提及十年前周怀远经办‘东州船厂破产案’时,曾发现异常资金流向,但调查被叫停。相关卷宗已于今晨调取,正在核查。”
东州船厂破产案。
苏清越的心脏又是一阵抽痛。她知道这个案子——1998年,东州船厂破产,三千多名职工下岗,轰动一时。父亲当时是市纪委的处长,参与调查,但后来……
后来父亲很少提这个案子。她只记得有段时间,父亲总是深夜独坐书房,抽烟,叹气。
如果这个案子也有问题……
监护仪再次报警。心率跳到130,血氧降到95%。
“不能再看了!”周维收起手机,“清越,求你了,先养病。案子跑不了,等你好了再查。”
苏清越闭上眼睛。但她知道,有些事等不了。
早晨七点,医生查房后,终于拔掉了呼吸机。
氧气面罩换成鼻导管,喉咙解放的那一刻,苏清越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胸口刀口像要被撕开。
“慢点,慢点。”护士轻拍她的背,“刚开始都这样。来,喝点水。”
温水润过灼痛的喉咙,稍微缓解了一些。她能说话了,虽然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李主任,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李主任正在看监护数据,闻言抬头:“苏委员,你昨天凌晨心脏骤停三十秒,今天早上心率还不稳。出院?至少一个月后再说。”
“我不能躺一个月。”苏清越说,“有些工作……”
“工作比命重要?”李主任难得严厉,“我是医生,我的职责是保住你的命。你现在的情况,再有一次刺激,可能就不是心脏骤停三十秒了——是永远停跳。明白吗?”
苏清越沉默了。
查房结束后,周维把早餐端进来:小米粥、蒸蛋、一点青菜泥。她勉强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
“专案组上午要开会。”周维喂她喝水,“李书记让我问你,能不能视频参加?只听,不说。”
苏清越点头。
九点整,笔记本电脑支在病床桌上,视频会议开始。屏幕里出现李文涛、陈卫国、还有专案组的其他几位同志。
“清越,能听见吗?”李文涛问。
“能。”她的声音还是很哑。
“好,我们长话短说。”李文涛神色凝重,“王某交代的材料,我们连夜梳理了。问题比预想的严重——涉及的不只是经济问题,还有命案。”
苏清越的心一紧。
“东州船厂破产案,当年有三名职工因为拿不到安置费自杀。但根据王某的说法,这三个人……可能不是自杀。”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陈卫国接话:“我们调取了当年的卷宗。三名死者都是船厂的车间主任,在破产前曾联合其他职工向上反映问题,举报厂长侵吞资产。不到一周,三人相继‘自杀’——一个跳楼,一个上吊,一个喝农药。当时的结论都是‘因破产压力导致精神崩溃’。”
“但尸检报告有疑点。”专案组的法医专家说,“跳楼的那个,坠落角度不符合自主跳楼特征;上吊的那个,颈部勒痕有重叠,疑似被勒死后伪装;喝农药的那个,胃内容物检测出安眠药成分,不符合清醒状态下服毒的行为模式。”
苏清越感到手脚冰凉。如果这是真的,那这就是三起谋杀,伪装成自杀。
而父亲当年查这个案子,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才……
“周怀远书记当年的调查笔记,我们也找到了。”李文涛调出一份扫描件,“笔记里明确写着:‘三人死因存疑,建议立案侦查。’但后面一页被撕掉了。再往后翻,就是‘接上级指示,案件移交’。”
上级指示。哪个上级?
苏清越想说话,但胸口一阵闷痛,她不得不深呼吸。
“清越,你没事吧?”李文涛注意到她的异常。
“没事……继续……”
“我们怀疑,当年叫停调查的‘上级’,就是王某的保护伞,或者更上层的人。”李文涛顿了顿,“这个案子,可能要惊动中央了。”
视频会议结束后,苏清越靠在床头,很久没有说话。
周维收拾电脑,轻声说:“清越,这个案子太大了。你现在这样,真的不能再……”
“我爸知道。”苏清越突然说,“我爸当年就知道那三个人不是自杀。但他没能查下去。”
她的眼泪掉下来:“十年了,那三个人的家属,是不是还在等一个说法?就像刘玉芬等了一辈子?”
周维握住她的手:“所以你要好好活着,才能帮他们讨回公道。”
下午,苏清越强迫自己睡觉。但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三个“自杀”职工的档案照片——黑白的一寸照,朴实的脸,眼睛里是对生活的期待。
他们做错了什么?不过是想拿回应得的安置费,不过是想为工友说句公道话。
然后就死了。
被伪装成自杀。
而真凶,可能还在逍遥法外,甚至身居高位。
她睡不着。
傍晚,李淑芬推着轮椅进来,轮椅上坐着周怀远。
父亲醒了。虽然还很虚弱,头歪在一边,口水控制不住地流,但眼睛是睁开的,眼神是清明的。
看到女儿,他的嘴唇动了动,发出含糊的声音:“越……越……”
“爸。”苏清越的眼泪瞬间涌出来,“爸,你能说话了……”
周怀远努力抬起右手——那只手还在抖,但他坚持着,一点点抬起,碰到女儿的脸,笨拙地擦掉她的眼泪。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苏清越哭得不能自已。
李淑芬也哭了,边哭边笑:“老头子醒了,一醒来就找你……医生说这是奇迹……”
周怀远的手慢慢放下,又动了动嘴唇。苏清越把耳朵凑过去。
“……船……厂……”父亲的声音很轻,很模糊。
苏清越的心猛地一跳:“爸,你说什么?船厂?”
“……三……个人……不是……自杀……”周怀远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用尽全身力气,“证据……在……老房子……地板下……”
说完这句话,他剧烈喘息起来,监护仪报警。
护士冲进来,把周怀远推回病房。苏清越坐在床上,脑子里嗡嗡作响。
证据在老房子地板下。
哪个老房子?父母现在住的房子是十年前买的,之前的呢?父亲在纪委宿舍住过,在……
她想起来了。父亲退休前住的最后一套公房,在城西的老家属院。三年前拆迁了。
如果证据在那里……
她拿起手机,打给陈卫国:“老陈,我爸刚说,船厂案的证据在老房子地板下。但他退休前住的房子拆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房子拆了,但建筑垃圾不会立刻处理。尤其是老房子的木地板,可能会被回收或者堆在某个地方。我马上让人去查当年的拆迁记录和垃圾去向。”
挂断电话,苏清越的心跳得厉害。监护仪显示心率128。
但她顾不上这些了。如果证据还在,如果能找到……
门被敲响,护士送药进来。看到监护数据,护士皱眉:“苏委员,你又激动了。这药是镇静的,吃了好好休息。”
苏清越接过药片和水杯。但等护士离开后,她把药片压在舌下,没有吞——她不能睡,她要等老陈的消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天色从昏黄转为深蓝,夜晚来了。
周维提着晚饭进来时,看见苏清越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脸色苍白得像纸。
“你怎么没睡?”
“等消息。”
周维叹了口气,在她床边坐下:“清越,我知道你急。但你能不能为自己想想?为我想想?为安安想想?”
他声音哽咽:“你知道今天早上,安安幼儿园老师打电话说什么吗?说安安在课堂上突然大哭,说‘妈妈要死了’。孩子才一岁多,她怎么知道‘死’这个字?肯定是听见大人说话了。”
苏清越的眼泪无声滑落。
“我不是要你放弃。”周维擦掉她的眼泪,“我是要你……稍微慢一点。等身体好一点,再查。案子不会跑,但你的身体……真的经不起折腾了。”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
陈卫国的电话。
苏清越立刻接起来,按下免提。
“清越,找到了!”老陈的声音激动得发颤,“当年的拆迁公司还在,我们找到了负责拆你爸那栋楼的工人。他说,拆地板时发现下面有个铁盒子,以为是破烂,就带回家了。我们刚刚去他家,盒子还在!”
“里面有什么?”
“照片,胶卷,还有……一盘录音带。”老陈深吸一口气,“录音带里,是当年船厂厂长和一个人的对话,商量怎么‘处理’那三个车间主任。另一个人称对方为……王主任。”
王某。
苏清越的手在发抖。
“照片呢?”
“是那三个人‘自杀’现场的原始照片,和后来入卷的照片不一样。”老陈的声音沉下来,“清越,这是铁证。三起谋杀,伪装自杀。真凶……就是王某。”
电话挂断后,病房里死一般寂静。
周维看着苏清越,看见她脸上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表情——不是喜悦,不是愤怒,是一种近乎悲凉的决绝。
“十年了。”她轻声说,“那三个人的家属,等了十年。”
她看向窗外。夜色深重,但远处城市的灯火,像星星一样亮着。
监护仪的曲线在屏幕上跳动。
心率慢慢降下来,回到100。
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一下,沉重地跳动。
像在为一个十年的冤魂,敲响丧钟。
也像在为她自己,敲响继续战斗的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