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湖新城棚改项目指挥部的临时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得像火灾现场。
苏清越推门进去时，被呛得咳了两声。长条会议桌边围坐着十几个人：区住建局局长、街道办主任、拆迁公司代表、评估公司负责人，还有几个社区干部。每人面前都摊着厚厚的文件，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
“苏主任来了。”住建局局长老陈掐灭手里的烟，勉强挤出个笑容，“正好，我们说到补偿标准的事儿，您给把把关？”
苏清越在留给她的空位坐下，翻开面前的项目资料：“说到哪了？”
“评估公司这边，”老陈指着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他们按照最新的市场价，把补偿基准定在每平米一万二。但老百姓不认，说周边的二手房都卖到一万五了。”
评估公司负责人推了推眼镜：“苏主任，我们是按规范操作的。评估基准日定在上个月，当时市场价确实是一万二。老百姓说的‘一万五’，那是挂价，成交价没那么高。”
“挂价也是市场信号。”一个社区干部插话，“老百姓不傻，他们天天看房产中介的App。你给他们一万二，他们扭头就能算出来自己亏了多少。”
“那也不能脱离政策啊！”评估公司的人急了，“要是按挂价补偿，财政得多出多少钱？审计能过吗？”
会议室里吵吵嚷嚷。苏清越默默听着，手指在资料上划过一串数字。
云湖新城棚改，涉及三个老旧小区，总共3287户，拆迁面积42万平方米。按照每平米三千的差价计算，如果提高补偿标准，财政需要多支出将近13个亿。
这不是小数目。
“大家静一静。”苏清越开口，声音不大，但会议室立刻安静下来。
她合上资料，看向评估公司：“评估规范我看了，没问题。但规范是死的，人是活的。棚改是民生工程，不能光算经济账，还得算政治账、民心账。”
“苏主任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们要找到既符合政策、又能让群众满意的平衡点。”苏清越转向住建局老陈，“陈局，我建议做两件事。”
“您说。”
“第一，重新测算。”苏清越翻开资料里的规划图，“这个地块，拆完后规划的是商住综合体。土地出让金的预期收益是多少？把这笔账算清楚。如果未来收益可观，适当提高补偿标准，群众得了实惠，项目也能顺利推进，是双赢。”
老陈皱眉：“可是土地出让金是未来的事，现在提高补偿，钱从哪来？”
“第二，”苏清越没直接回答，而是继续说，“启动‘阳光征收’程序。所有评估结果、补偿方案、测算依据，全部上墙公示。每一户的补偿明细，录入‘清廉云湖’App，群众随时可查。同时，在指挥部设立政策咨询室和争议调解室，有疑问当场解答，有矛盾当场调解。”
她环视会议室：“我知道，这样做会增加工作量，也会把矛盾摆在台面上。但与其让群众私下猜疑、串联上访，不如我们把一切都摊开，接受监督。透明，是最好的防腐剂，也是最好的稳定剂。”
会议室里沉默了几秒。
街道办主任老王先开口：“苏主任这个思路对。以前我们搞拆迁，就怕老百姓知道太多。现在反过来，让他们知道得一清二楚，反而没那么多谣言了。”
“但这样一来，我们的操作空间……”拆迁公司代表小声嘀咕。
苏清越看向他：“李总，你们公司是政府公开招标选中的。合同里写的服务费是拆迁总费用的3.5%，一分不会少。至于其他的‘操作空间’，本来就不该有。”
那人脸一红，不说话了。
“就这么定了。”苏清越站起身，“三天内，重新测算报告要出来。一周内，‘阳光征收’的所有准备工作要到位。散会。”
走出指挥部时，天已经黑透了。
司机小张等在车边：“苏主任，回区里还是？”
“回办公室。”苏清越坐进车里，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手机上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是母亲打来的。她回拨过去。
“越越，还没下班？”母亲的声音里透着心疼。
“刚开完会。妈，您身体怎么样？”
“我好着呢。就是你爸，这几天老是念叨，说你搞的那个什么App，被人告到网上去了。”
苏清越心里一紧：“什么？”
“我也不太懂，就是你二叔说的，说有人在网上发帖，说你浪费财政资金，搞形式主义……”母亲声音越来越小，“越越，要不咱别搞这些了？安安稳稳查案子不好吗？”
“妈，这事您别操心。”苏清越尽量让语气轻松，“有人议论很正常，组织会调查清楚的。”
挂了电话，她立刻打开手机浏览器，搜索“云湖 纪委 App”。
搜索结果跳出来十几条。最上面是一条本地论坛的热帖，标题触目惊心：《云湖区纪委“作秀式反腐”，浪费百万公款搞App，基层干部苦不堪言！》
发帖人叫“仗义执言”，注册时间是昨天。帖子正文洋洋洒洒几千字，核心就几点：
1. “清廉云湖”App开发费用高达180万，纯属浪费纳税人的钱。
2. App功能华而不实，群众根本不会用，安装量不到一万。
3. 为了推广App，区纪委强行摊派任务，要求每个干部必须拉20个注册，占用大量工作时间。
4. 苏清越好大喜功，搞“形象工程”，为自己晋升捞取政治资本。
帖子下面，跟帖已经超过两百条。有质疑的，有附和的，也有替苏清越说话的，但很快被淹没在一片骂声中。
苏清越快速滑动屏幕，眼神越来越冷。
180万？实际开发费用是18万，而且走的是政府采购平台公开招标，有据可查。
安装量不到一万？App上线一个月，注册用户已经突破三万，日活跃用户稳定在五千左右。
摊派任务？区纪委从未下发过任何强制推广的文件，只鼓励党员干部带头使用。
每一项指控，都与事实严重不符。
“小张，”她抬起头，“不去办公室了，直接去周书记家。”
晚上九点半，周怀远家书房。
周怀远戴着老花镜，正在看那份帖子打印件。看完，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
“180万这个数字，很刁钻。”他声音平静，“财政的账目是保密的，普通群众不可能知道实际花费。他们编一个夸张的数字，既能吸引眼球，又让你很难公开澄清——因为涉及政府采购的具体金额，按规定不能随意对外公布。”
苏清越站在书桌前：“周书记，我可以写一份情况说明，把事实讲清楚。”
“你讲不清楚。”周怀远摇头，“舆论场不是法庭，不讲证据，只讲情绪。你现在去解释，只会越描越黑。群众会想：你要是心里没鬼，干嘛急着跳出来？”
“那就任由他们污蔑？”
“当然不是。”周怀远站起身，走到窗边，“清越，你记住，在体制内做事，有两样东西最重要：一是实绩，二是口碑。实绩你做出来了，App的效果摆在那里。但口碑，需要时间积累，也需要策略维护。”
他转过身：“这个帖子，不是偶然的。时间点选在你刚推出‘三化建设’，棚改项目刚启动的时候。内容直指你个人，而不是区纪委。这说明什么？”
苏清越沉思片刻：“有人想把我搞臭，阻止改革推进。”
“对。”周怀远点头，“而且这个人很懂舆论战。他不攻击你的案子——因为案子办得铁证如山，攻击不了。他攻击你的创新——因为创新有风险，群众有疑虑，最容易引发争议。”
“那怎么办？”
“两条路。”周怀远伸出两根手指，“第一，按兵不动。让子弹飞一会儿。你该干什么还干什么，用实际成果说话。第二，组织调查。既然有人举报，我们就按程序启动核实。查清楚了，该澄清的澄清，该处理的处理。”
他顿了顿：“我建议你选第二条。”
苏清越一愣：“为什么？您不是说，现在解释会越描越黑吗？”
“组织调查和公开解释是两回事。”周怀远坐回椅子上，“组织调查，是党内监督的正常程序，体现的是我们对待举报的严肃态度。调查结果出来后，我们可以选择适当的时机、适当的方式公布，比如在全区干部大会上，或者在党务公开栏里。这样既回应了关切，又不会显得心虚。”
他看向苏清越：“你敢不敢接受调查？”
“敢。”苏清越毫不犹豫，“App的每一笔开支都有票据，每一个决策都有会议记录，每一个数据都有后台统计。经得起查。”
“好。”周怀远点头，“明天一早，我就安排党风政风监督室成立核查组，对你反映的问题进行核实。你全程配合，但不要干预。”
“明白。”
“还有，”周怀远补充，“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三化建设’是区委常委会通过的，棚改‘阳光征收’是区政府常务会定的。这些都不是你个人的政绩工程，而是区委区政府的决策部署。如果有人想借攻击你来否定这些工作，那他要对抗的，是整个云湖区委。”
这话像一颗定心丸。
走出周怀远家，夜风微凉。苏清越深吸一口气，感觉胸口的闷气散了不少。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周维。
“看到帖子了？”他的声音有些急。
“看到了。”
“需要我做点什么吗？省纪委这边，我可以……”
“不用。”苏清越打断他，“周书记已经安排了，组织会调查清楚的。你千万别插手，不然更说不清。”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清越，有时候我真佩服你。要是我被人这么泼脏水，早就炸了。”
“炸了有用吗？”苏清越苦笑，“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既然他们出招了，我们就接招。看谁笑到最后。”
“你变了。”周维忽然说，“以前你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现在……更沉稳了。”
“是被沙子磨的。”苏清越看向夜空，“磨多了，就知道怎么把沙子筛出来了。”
第二天，核查组进驻。
带队的党风政风监督室主任老刘，是个出了名的“铁面”。核查组调取了App开发的所有合同、招标文件、付款凭证；访谈了参与开发的科技公司、使用App的干部群众、区纪委负责推广的工作人员；还登录后台查看了所有数据。
核查进行了三天。
这三天里，帖子在本地论坛持续发酵。有人甚至人肉出了苏清越的家庭背景，把她和周维的关系也扒了出来，暗示她是“靠关系上位”。
棚改指挥部那边也不平静。有几个拆迁户拿着手机上的帖子，跑到指挥部闹：“你们这个总指挥都被举报了，还能不能做主？我们的补偿到底有没有保障？”
苏清越每天照常上班，照常开会，照常推进工作。只是在食堂吃饭时，她能感觉到一些异样的目光，和一些刻意压低的议论。
她装作没看见。
第四天上午，核查组形成初步报告。
下午两点，区委小会议室。周怀远、老刘，还有苏清越。
老刘把报告递给周怀远，又递给苏清越一份。
“核查结论很明确。”老刘开门见山，“第一，关于App开发费用，实际支出为18.6万元，所有程序合规，票据齐全。所谓的‘180万’纯属捏造。”
“第二，关于App使用情况，截至昨天，注册用户3.2万人，日活跃用户5100人，累计接收群众反映问题线索127条，其中转化为问题线索的21条，已办结反馈的89条。群众满意度调查显示，92%的用户认为App‘方便实用’或‘比较方便’。”
“第三，关于推广摊派，经核查，区纪委从未下发任何强制推广文件。只是鼓励党员干部带头下载使用，自愿原则。”
“第四，关于举报人，我们通过技术手段锁定发帖Ip地址，发现是区住建局某科室的办公电脑。进一步调查发现，使用该电脑的干部李某，是李为民的远房侄女婿。李某承认，是受人指使，但拒不交代指使人身份。”
周怀远合上报告：“李为民还在监视居住期间，就能遥控指使人发帖举报。这说明什么？”
苏清越心里明镜似的：“说明他在云湖还有余党，还有能量。”
“对。”周怀远看向老刘，“这个李某，先按违纪处理。至于背后指使的人，继续深挖。”
他转向苏清越：“清越，核查结果明天在区委常委会上通报。同时，我建议在‘清廉云湖’App上开设‘澄清正名’专栏，把核查报告的关键内容公示出去。用透明对抗谣言，用事实赢得信任。”
“我同意。”苏清越点头，“另外，我建议在专栏里公布棚改‘阳光征收’的所有流程和数据。既然有人质疑，我们就彻底公开，接受全社会的监督。”
周怀远笑了：“你这是要把压力变成动力啊。”
“他们越是想让我退缩，我越是要往前走。”苏清越眼神坚定，“而且要走得更稳、更实。”
三天后，“清廉云湖”App首页更新。
最显眼的位置，多了一个蓝色图标：“澄清正名”。点进去，是区纪委监委的正式通报：
· 关于“清廉云湖”App开发费用问题的核查情况
· 关于App使用效果的数据公示
· 关于举报人李某违纪问题的处理决定
通报用词严谨，数据翔实，附件里甚至贴出了部分招标文件截图和后台数据统计图。
同时，另一个栏目“阳光棚改”也同步上线。棚改项目的所有信息——政策文件、补偿标准、评估报告、每户的测算明细、工作进度——全部公开可查。群众可以输入自己的身份证号，查询到自家的所有信息。
通告发布当天，App的访问量暴增。后台监控显示，访问高峰时，每分钟有超过五百人次点击。
舆论开始转向。
原来的热帖下面，出现了大量反驳的声音：
“我下载了App，举报了小区物业乱收费，三天就解决了。好用！”
“我是棚改户，刚查了我家的补偿明细，清清楚楚。支持阳光操作！”
“造谣的人良心不会痛吗？这么好的干部都要黑？”
更关键的是，区里几个有影响力的自媒体公众号，也转发了官方通报，并配发了对App使用群众的采访视频。
一周后，那篇热帖悄悄被删除了。发帖人“仗义执言”的账号，显示“已注销”。
周五下午，棚改指挥部。
苏清越正在看最新的签约进度表——3287户，已经完成签约3120户，签约率95%。这在东州市的棚改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速度。
而且，没有一例强拆，没有一例上访。
指挥部里，工作人员走路都带风。以前最头疼的拆迁工作，现在变成了最有成就感的工作。
街道办老王走进来，满脸笑容：“苏主任，刚又有三户签了。他们说，在App上查了左邻右舍的补偿，都一样，心里踏实了。”
“好。”苏清越点头，“继续保持。越是顺利，越要细致。”
“明白。”老王顿了顿，压低声音，“对了，那个李某……昨天被开除了。住建局党委会上全票通过的。”
苏清越没说话。
李某是棋子，也是牺牲品。真正的对手，还在暗处。
但她不急。
只要她继续往前走，继续触碰那些人的利益，他们迟早会露出更多马脚。
手机震动，是母亲发来的消息：“越越，你二叔说，网上那些话都没了。妈就知道你是好样的。”
苏清越笑了笑，回复：“妈，您和爸保重身体。周末我回去看你们。”
走出指挥部，夕阳正好。
金色的余晖洒在那些即将拆除的老房子上，给破旧的墙面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远处，已经签约的住户正在搬家，卡车进进出出，忙碌而有序。
这个城市正在蜕变，而蜕变的过程，总是伴随着阵痛和争议。
但苏清越相信，只要方向是对的，只要每一步都走得正、走得实，那些杂音终会消散。
就像这夕阳，总会落下。
但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而她，还会站在这里，站在改革的一线，站在监督的前沿。
因为这是她的选择，也是她的使命。
手机又响了，是周维：“晚上回家吃饭？妈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好。”苏清越答应得干脆，“我下班就回。”
挂掉电话，她深深吸了口气。
空气里有尘土的味道，也有希望的味道。
她迈步走向停车场，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坚定，挺拔，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