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四十七分，救护车的尾灯消失在了老街尽头。
天还没亮，东方只有一抹极淡的鱼肚白。回收站门口的六辆执法车还没走，但车灯已经熄了，十几个执法人员站在车边，没人说话，气氛僵得能拧出水来。
王队长站在陈凡面前，脸色在晨光里显得灰白。他盯着陈凡手里的手机，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那段录音像一把刀，扎在了最关键的地方。
“王队。”陈凡把手机收进口袋，“救护车已经走了，虎哥的伤我们会验。现在，您是要继续查，还是……我们先去见局长？”
王队长身后一个年轻执法人员忍不住开口：“队长，咱们手续齐全，正常执法，怕什么？他这段录音哪来的？说不定是伪造的！”
“伪造？”陈凡看向那个年轻人，“要不要现在就去公安局做声纹鉴定？周海的声音，你们系统里应该有备案——他去年因为行贿被拘留过，办案单位就是你们环保局配合的。”
年轻人不说话了。
王队长深吸一口气，抬起手摆了摆。他转过头，对身后的人说：“收队。”
“队长？”
“我说收队！”王队长的声音提高了，“还嫌不够乱吗？”
执法人员们面面相觑，但没人敢再说什么。他们开始收拾设备，关掉执法记录仪，陆续上车。王队长最后一个走，他拉开车门前，回头看了陈凡一眼。
那眼神很复杂，有不甘，有恼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
“陈老板。”他低声说，“今天的事，我会如实向局里汇报。至于那段录音……我希望你不要扩散。”
“那要看周海还会不会来找我麻烦。”陈凡说。
王队长没再说什么，上车，关门。六辆执法车调头，缓缓驶出老街。车灯在晨雾中渐渐模糊，最后消失在街角。
回收站门口，只剩下陈凡一个人。
晨风吹过来，冷得刺骨。他站在那里，看着空荡荡的街道，站了很久。直到晓雪从店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件外套。
“披上吧，别冻着。”她把外套披在陈凡肩上。
陈凡转过头，看见晓雪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吓着了？”
“嗯。”晓雪点点头，又摇摇头，“但更担心你。虎哥那边……李强刚打电话来，说伤口缝了五针，轻微脑震荡，要住院观察两天。”
“人没事就好。”陈凡说，“医药费我们出，另外给他算工伤，工资照发，奖金加倍。”
“我已经跟医院说了，用最好的药。”晓雪说，“可是陈凡……今晚这事，太险了。要不是你提前收到消息，要不是凌薇姐和苏晴姐帮忙，咱们可能真的……”
她没说下去，但陈凡明白。
如果那些敏感物料没转移，如果监测报告没准备好，如果执法记录仪拍到了推搡的完整画面……今晚的结果，可能会完全不同。
“先回去吧。”陈凡揽住晓雪的肩膀，“让大家也都休息休息，今天上午歇业。”
两人回到店里。工人们都还没睡，聚在厨房里，脸色都不太好。文师傅坐在角落里抽烟，烟雾缭绕里，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张老实蹲在门口，头埋得很低，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凡走进厨房，倒了杯热水，喝了一口。热水烫过喉咙，稍微驱散了些寒意。
“大家都辛苦了。”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今晚的事，咱们扛过去了。但这事没完——有人盯上咱们了，而且手段很脏。”
没人说话。
“从现在开始，所有人进出都要留神，见到陌生人打听，多留个心眼。”陈凡继续说，“仓库和车间的钥匙，虎哥不在期间，由李强暂时保管。文师傅，木工房的化学品要重新登记，每一笔进出都要有记录。”
文师傅点点头：“明白。”
“另外。”陈凡的目光扫过所有人，“今晚咱们能提前准备，是因为我收到了匿名提醒。但对方能那么精准地举报，连咱们用什么工艺都知道……说明咱们内部，可能有人往外传了话。”
这话一出来，厨房里的气氛一下子变了。
工人们互相看看，眼神里都有疑虑。是啊，那些举报内容太具体了，如果不是内部人，怎么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
张老实的头埋得更低了。
陈凡没再往下说。他放下水杯，对晓雪说：“你去给大家弄点吃的，忙了一夜，都饿了。”
“好。”晓雪去了厨房。
陈凡走出厨房，回到办公室。苏晴还在里面，电脑屏幕上显示着那份刚刚“完成”的全年监测报告。她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脸上写满了疲惫。
“苏晴。”陈凡轻声叫她。
苏晴睁开眼，坐直身子：“他们走了？”
“走了。”陈凡在她对面坐下，“今晚多谢你。没有那份报告，我们很难过关。”
“我只是做了该做的。”苏晴揉了揉太阳穴，“但陈凡，这事不对劲。举报信的内容太专业了，非法处置危废、噪音超标、污水直排——每一条都打在环保执法的痛点上。写这封信的人，要么是业内人士，要么……有业内人士指点。”
“我也这么想。”陈凡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窗外，天渐渐亮了，工地上传来鸟叫声。新车间在晨光里显露出完整的轮廓，再过几天就能封顶了。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种事。
“你先回去休息吧。”陈凡说，“忙了一夜，辛苦了。”
苏晴点点头，收拾东西。她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回过头：“陈凡，凌薇姐让我转告你——周海那边，她会处理。但你要小心，周海背后可能还有人。”
“我知道。”陈凡说。
苏晴走了。办公室里又只剩下陈凡一个人。他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脑子里把最近的事过了一遍。
匿名短信，举报信，稽查队夜袭，周海的录音……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人。
或者一个势力。
他正想着，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敲得很犹豫，一下，停一会儿，又一下。
“进来。”陈凡说。
门开了。张老实站在门口，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他站在那儿，不说话，也不进来，就杵在门槛上。
“张师傅，有事？”陈凡问。
张老实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嘴唇哆嗦着。他往前挪了一步，又一步，走到陈凡桌前，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
陈凡愣住了。
“陈老板……我对不起你……”张老实的声音带着哭腔，肩膀颤抖着，“是我……是我把咱们这儿的情况……告诉赵老六的……”
陈凡没说话。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张老实，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已经白了一半，背有点驼，手上全是老茧和裂口。
“你慢慢说。”陈凡的声音很平静。
张老实抹了把脸，鼻涕眼泪糊了一手：“赵老六……他找到我，说我之前欠他的钱……利滚利，已经三万多了。他说，如果我不帮他……他就去法院告我，让我房子都没得住……”
“他让你帮什么？”陈凡问。
“让我……让我偷拍咱们新设备的图纸……”张老实哭得更厉害了，“还有……记下咱们每天收什么货，从哪里进的，卖给谁……特别是电子废料和废机油……他说这些最值钱，也最容易出问题……”
陈凡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果然。
“你拍了？”他问。
“拍……拍了几张……”张老实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旧手机，手抖得厉害，“但我没敢拍全……就拍了外面的……核心的没敢拍……陈老板，我真的没办法……我老婆身体不好，常年吃药，儿子在外地上学，学费都靠我……赵老六说，只要我帮他这一次，欠的钱就一笔勾销……”
陈凡睁开眼睛，看着张老实。这个男人的脸上写满了绝望和愧疚，那种表情装不出来。
“除了你，还有别人吗？”陈凡问。
张老实愣住了。
“赵老六……他还找了别人？”陈凡盯着他。
张老实的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他低下头，不敢看陈凡的眼睛，声音小得像蚊子：“李强……他……他母亲肺癌晚期……在医院住着……每天都要钱……”
陈凡的心脏猛地一缩。
“赵老六答应李强……只要他帮忙……就给他母亲出手术费……”张老实的声音带着哭腔，“李强那孩子……也是没办法……他妈妈就他一个儿子……”
办公室里死一般寂静。
陈凡坐在椅子上，觉得浑身发冷。他想起李强——那个农村来的小伙子，踏实肯干，学东西快，对回收站的事特别上心。虎哥受伤时，他冲上去扶人的样子，那种焦急和关心，不像是装的。
可如果张老实说的是真的……
陈凡站起身：“张师傅，你先起来。”
张老实不敢起。
“起来！”陈凡的声音重了一些。
张老实这才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腿还发软，差点又跪下去。
“你的事，我们待会儿再说。”陈凡说，“现在，带我去医院。”
“医……医院？”
“去找李强。”陈凡拿起外套，“现在就去。”
两人走出办公室。晓雪从厨房出来，看见陈凡的脸色，吓了一跳：“陈凡，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出去一趟。”陈凡说，“店里你照看一下。”
“你去哪儿？”
“医院。”
陈凡没多解释，带着张老实出了门。早晨六点半，老街上的早点摊刚出摊，油条下锅的滋滋声，豆浆冒出的热气，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可陈凡的心，沉得像灌了铅。
他打了辆车，直奔市第二人民医院。路上，张老实坐在后排，一直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不敢说话。
陈凡也没说话。他看着窗外飞快倒退的街景，脑子里乱糟糟的。李强母亲的事，他一点都不知道。那孩子从来没提过，每次说起家里，都说“挺好的”“没事”。
可如果真是肺癌晚期……
车停在医院门口。陈凡付了钱，下车，快步往住院部走。张老实跟在他身后，脚步踉跄。
肿瘤科在住院部七楼。电梯里挤满了人，有病人，有家属，有医生护士。空气里有消毒水的味道，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压抑感。
七楼到了。
陈凡走出电梯，走廊很长，两边都是病房。有些门开着，能看见里面的病床，床上躺着的人大多瘦得脱了形，有的在输液，有的在昏睡。
他在护士站问了李强母亲的名字——王秀英。护士查了记录，指向走廊尽头：“719床，靠窗那个。”
陈凡走过去。
719病房的门半开着。他站在门口，往里看。
病房里有三张床，靠窗那张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很瘦，瘦得脸颊凹陷，颧骨凸起，头发稀稀疏疏的，能看到头皮。她闭着眼睛，在睡觉，但睡得不安稳，眉头皱着，嘴唇干裂。
李强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背对着门。他低着头，肩膀在轻微地颤抖。
陈凡推门进去。
脚步声惊动了李强。他猛地转过头，看见陈凡，脸色“唰”一下白了。他站起身，动作太急，凳子“哐当”一声倒在地上。
“凡……凡哥……”李强的声音在抖。
陈凡没看他，先走到病床边。他看了看床头的病历卡——王秀英，女，56岁，肺癌晚期。下面的诊断写得很详细，肺腺癌，多发转移，已经失去手术机会，目前在做姑息治疗。
治疗费用那一栏，密密麻麻的数字。
“凡哥……”李强又叫了一声，声音更低了。
陈凡转过身，看着李强。这个平时干活麻利、说话干脆的小伙子，此刻眼睛通红，脸上有泪痕，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
“什么时候的事？”陈凡问。
李强低下头：“半年前查出来的……一直瞒着……我妈不让说……”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李强张了张嘴，声音哽咽了，“我不想给大家添麻烦……凡哥你对我已经够好了……给我工作，教我技术，还给我涨工资……我不能再……”
他说不下去了，眼泪往下掉。
陈凡看着他，心里堵得难受。他想起李强刚来的时候，背着个旧编织袋，衣服洗得发白，但眼睛很亮。他说他想学手艺，想在城市里站稳脚跟，想把爸妈接过来享福。
可现实呢？
“赵老六找过你？”陈凡问。
李强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答应给你妈出手术费，条件是让你帮他做事。”陈凡的声音很平静，“对不对？”
李强抬起头，脸上全是泪水。他看着陈凡，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最后，他“扑通”一声跪下了。
就和张老实一样。
“凡哥……我对不起你……”李强的声音破碎不堪，“我真的没办法……我妈的手术……要三十万……我攒的钱……连零头都不够……赵老六说，只要我告诉他咱们新设备的情况……他就先给我十万……等我妈手术做完……剩下的再给……”
他跪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哭得像个孩子。
病房里其他床的病人和家属都看过来，眼神里有好奇，有同情，但没人说话。医院这种地方，生离死别见多了，眼泪也就不稀奇了。
陈凡站在那里，看着跪在地上的李强。走廊里的灯光很冷，照在李强蜷缩的背上，显得那么单薄，那么无助。
他想起自己刚被林薇薇甩的时候，那种绝望，那种走投无路的感觉。那时候如果没有老林拉他一把，没有废品站这个容身之处，他现在会在哪里？
也许，还不如李强。
陈凡弯下腰，扶住李强的胳膊：“起来。”
“凡哥……我真的……”
“起来！”陈凡用力把他拉起来。
李强站不稳，踉跄了一下。陈凡扶住他，看着他的眼睛：“李强，你听我说。”
李强哭着点头。
“第一，你妈的手术费，我来想办法。”陈凡说，“钱的事，你别担心。”
李强愣住了。
“第二，你帮赵老六做的事，到此为止。”陈凡继续说，“过去的，我不追究。但以后，如果再有一次——”
“不会了！绝对不会了！”李强急急地说，“凡哥，我发誓！我要是再干对不起你的事，我不得好死！”
“不用发誓。”陈凡说，“我要你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凡哥你说，我什么都做！”
陈凡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那头传来安然还没睡醒的声音：“陈凡？这么早……”
“安总，抱歉这么早打扰你。”陈凡说，“我想预支明年的分红，要现金，现在就要。”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多少？”安然问。
“五十万。”
“现金？”
“对，现金。”
安然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账户发我，两小时内到账。不过陈凡，出什么事了？需要帮忙吗？”
“私事。”陈凡说，“谢谢安总，钱我会尽快还。”
“不急。”安然挂了电话。
陈凡收起手机，看向李强：“两小时后，五十万会打到我的账户。这笔钱，够你妈的手术押金和前期治疗费用。”
李强的眼睛瞪得老大，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但是。”陈凡的语气严肃起来，“这笔钱不是白给你的。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凡哥你说！”
“回去告诉赵老六。”陈凡一字一句地说，“告诉他，我们新到的分拣线原型机，因为液压系统故障，全部报废了。安装调试计划无限期推迟，凌薇那边已经暂停了后续零部件的供应。”
李强愣住了：“可……可是……”
“就这么说。”陈凡盯着他，“语气要沮丧，要绝望，要让他相信，我们这次栽了大跟头。能做到吗？”
李强用力点头：“能！我能！”
“好。”陈凡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钱到账后，我会转给你。先把你妈的手术安排了。”
李强的眼泪又涌出来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喉咙哽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最后，他深深地朝陈凡鞠了一躬，转身跑了出去。
陈凡站在原地，看着李强消失在走廊尽头。然后，他走到病房窗前，看着外面渐渐亮起来的天。
天亮了。
可有些事，才刚刚开始。
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看，是晓雪的短信：“陈凡，店里收拾好了，大家情绪稳定。另外，我把我存折里的八万取出来了，放在你抽屉里。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
陈凡看着这条短信，心里一暖。
又一条短信进来，是凌薇的：“钱转过去了，100万，备注‘医疗费’。另外，已联系北京肿瘤医院的张教授，他是国内肺癌治疗的权威。如果需要转院，我来安排。”
陈凡握紧手机。
窗外，太阳升起来了，金色的光洒进病房，照在王秀英苍白的脸上。她似乎感觉到了光，眼皮动了动，但没醒。
陈凡转身，走出病房。
走廊很长，阳光从尽头的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铺出一条金色的路。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
心里那个念头，越来越清晰。
仁义，不是纵容背叛。
是给人重新选择的机会。
更是给自己，铺一条更远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