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的夜色,将巍峨的宫城,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
颐华宫偏殿的相思苑内,却是烛火通明,春意融融,与外间的冷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萧衍今夜宿在了此处。
屋内弥漫着淡淡的软香,驱散了困意。
卫青禾穿着一身簇新的杏色寝衣,低眉顺眼地侍立在榻边,一颗心在胸腔里,扑通扑通地急促跳动。
她刚刚从睡梦中被叫醒,仓促地赶出来了个精致的妆容。
此刻面上薄施脂粉,遮掩了连日来的憔悴,却也掩不住眼底深处那一丝,挥之不去的惊惶。
萧衍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许是方才与楚奚纥的深谈,让他卸下了心头的些许重负。
又或是单纯地享受着,美人在侧的温存。
他并未急于就寝,而是斜倚在铺着软缎的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卫青禾近日的起居,语气还算温和。
卫青禾小心翼翼地应答着,声音轻柔而谨慎,不敢有丝毫差错。
她能感觉到皇帝,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目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兴致。
这种关注,让她如芒在背,却又不得不强颜欢笑。
殿内侍立的宫人,早已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外间,将空间留给了他们二人。
更漏声滴滴答答,记录着,这漫长而煎熬的夜晚。
………………
与此同时,与相思苑仅一墙之隔的玉照殿,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氛围。
赵玉儿因着月份渐大,且近日心神耗损,早已在梨霜的服侍下安寝。
皇帝深夜的召幸,她这边也是听闻了的,却也不必过去请安,只是以防青禾那边有变故,便只好浅眯着。
恰巧该轮到晴雪守夜了,殿内便只留了一盏守夜的灯,光线昏暗,静谧无声。
然而,一道黑影,却悄无声息地越过了颐华宫后院的矮墙,避开了巡逻的侍卫,精准地落在了正殿后方,一扇不起眼的角门外。
那黑影驻足片刻,侧耳倾听,确认四周无人后,用极轻的、有特定节奏的指节叩响了门扉。
片刻后,门从里面被轻轻拉开一条缝隙,露出晴雪警惕而紧张的脸。
看到来人,她明显松了口气,迅速将人让了进去,随即飞快地关上门,落栓。
来人脱下黑色的夜行外袍,露出里面一身深蓝色的寻常内侍服饰。
这正是,本该在宫中值房休息的楚奚纥。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奔波后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地扫过昏暗的殿内。
“玉儿歇下了?”他压低声音问晴雪。
晴雪点点头,又摇摇头,声音细若蚊蚋,“躺下了,但一直翻来覆去,怕是没睡着……大人,这边。”
楚奚纥摆摆手,示意她不用引路,晴雪便颔首退了出去。
他熟门熟路地穿过几道帘幕,来到了赵玉儿的寝榻前。
层层帐幔低垂,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楚奚纥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平复有些急促的呼吸。
他轻轻抬手,撩开了最内层柔软的纱帐。
榻上,赵玉儿果然醒着。
她并未睡下,只是拥被而坐,借着帐外一盏孤灯微弱的光线,怔怔地望着某一处出神。
听到动静,她猛地转过头,看到帐外那个熟悉的身影时,眼中瞬间涌上一股难以置信的惊喜,忍不住泛起泪光来。
“你……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几乎是气音,生怕惊动了什么,“外面……”
“无妨,都安排妥当了。”楚奚纥快步走到榻边,单膝跪在地上,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行。
他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指尖传来微微的颤抖。
借着昏暗的光线,他仔细端详着她的脸,眉头渐渐蹙起,“怎么又清减了?玉儿可是哪里不适?”
他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和满满的担忧。
赵玉儿摇了摇头,反手紧紧握住他的大手,那温暖干燥的触感,让她一颗漂泊不定的心,瞬间找到了依靠。
“我没事,只是……心里总是不踏实。”她看着他风尘仆仆的样子,眼中满是心疼,“值房那边冷吧?你怎么冒险过来了?若是被人发现……”
“放心,今夜陛下宿在相思苑,玉照殿周围的守卫会松泛些,正是机会。”楚奚纥打断她的担忧,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我担心你,这些天的消息传来,你定然心绪难平,又怀着身子……”
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眼神变得无比柔软,伸手轻轻覆了上去。
隔着寝衣,他能感受到,那里面孕育着的小生命,那种莫名的温热与活力。
赵玉儿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身子微微一颤,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
白日里强装的镇定,在见到这个,唯一可以全然信赖的人时,彻底地土崩瓦解。
她将额头轻轻抵在他的肩头,无声地啜泣起来,仿佛要将这些日子积压的恐惧、委屈和压力,全都宣泄出来。
楚奚纥并没有劝阻,只是任由她哭着,另一只手则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他知道,他的玉儿已承受了太多。
良久,赵玉儿的哭声才渐渐止息,变成了轻微的抽噎。
楚奚纥这才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声音温柔而带着哄劝,“好了,不哭了,对你的身子不好,一切都有我呢。”
赵玉儿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终于露出了一丝疲惫却真实的笑容,“嗯,我知道。”
楚奚纥轻笑着,脱去沾灰的外衣,穿着亵衣亵裤,倚坐在榻上,将赵玉儿搂进怀里。
两人就这样依偎在昏暗的帐幔里,低声交谈着。
楚奚纥将在养心殿内与皇帝商议的细节,以及自己对局势的最新判断,简明扼要地告诉了她。
赵玉儿则是诉说着,自己身体的细微变化,和这些天来心中的忧虑。
他们并没有过多的亲密举动,只是紧紧握着彼此的手,依靠着对方的体温和存在,汲取着在这深宫之中,弥足珍贵的温暖与力量。
只有在这难得的一刻,他们之间,不再有臣子与妃嫔的沟壑。
只是一对,在惊涛骇浪中,相互依偎的恋人。
短暂地偷得,片刻的安宁。
“青禾那边……”赵玉儿忽然想起隔壁的动静,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楚奚纥沉默了一下,握紧了她的手,“这是她的路,也是她的劫,我们能做的有限。眼下,只能竭力一试。想办法护住你和孩子,才是重中之重。”
赵玉儿叹了口气,将头轻轻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是啊,在这吃人的宫墙里,能守住眼前的这一寸温情,已是上天垂怜了。
更漏声隐隐传来,提醒着二人,时光的流逝。
他们都知道,不能久留了。
楚奚纥轻轻扶着她躺好,为她掖好被角,目光深沉地看着她,“我得走了,不过我会在这看着你睡着了再走。你好好休息,万事有我,不必过于忧心。”
赵玉儿依依不舍地抓着他的衣袖,最终还是缓缓松开,点了点头,眼中满是不舍与担忧,“你……千万小心。”
楚奚纥点点头,将她的手放回被子下,又轻轻拍哄着她入睡。
或许是紧绷已久的弦,容易松下了些,赵玉儿很快便睡熟了。
楚奚纥看着她方才还恋恋不舍的模样,转眼间酣睡得跟小猪似的,不由得轻笑了一下。
最后再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在心里,随即毅然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层层帐幔之后。
如同他来时一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晴雪早已等候在角门边,为他打开门。
看着他的身影融入夜色,这才轻轻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殿内重新恢复了沉寂,只有赵玉儿躺在榻上,忽地睁开眼,泪水已然滚落。
手轻轻抚摸着腹部,感受着方才那人留下的余温,心中一片说不清楚的凄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