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天烈焰吞噬了白龙山顶，翻滚的浓烟如同末日降临的旌旗，将半边天空染成污浊的墨色。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早已化为废墟的木梁茅草，发出噼啪爆响，间或夹杂着巨石在高温下崩裂的炸鸣。即便隔着数百步之遥，鹰愁涧入口石穴内的锐金卫们，也能感受到热浪裹挟着刺鼻的焦糊味扑面而来，脚下的岩壁传来持续的、令人心悸的轻微震动。
“大人，成了！”
韩勾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指着山下那几架再次开始绞紧牛筋、装填石弹的霹雳车，
“他们得手了！”
金葵面色却无半分喜色，目光冰冷如铁，死死盯着那片在烈焰与浓烟中扭曲呻吟的废墟。那不仅仅是空寨，更是他精心布置的舞台。此刻，这场戏的高潮才真正开始。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随着骤然转向的山风，猛地灌入石穴！那并非单纯的木头燃烧的焦烟味，而是混杂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皮肉过度碳化后的恶臭——皮肉烧焦的独特腥臊气！浓烈得如同实质，瞬间钻入每个人的鼻腔！
“呕——！”
石穴内，几名年轻的锐金卫猝不及防，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弯腰干呕起来。金葵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眉头紧锁。这气味，比他预想的还要浓烈、还要真实！
冲天而起的火光，即使被高耸的岩壁遮挡了大半，那映红半边天的异象和滚滚翻腾的浓烟，依旧清晰地映入涧内众人的眼帘。惊呼声、恐惧的抽泣声瞬间在拥挤的石穴间炸开。
“烧起来了！山顶烧起来了！”
“完了！山寨完了！”
“这么大的火！三当家他们……”
紧接着，那股裹挟着致命焦糊味的风，如同无形的毒蛇，顺着入口的缝隙和曲折的石径，无孔不入地钻进了鹰愁涧！这气味是如此独特，如此具有冲击力，瞬间击垮了涧内本就紧绷的神经！
“呕！呕哇！”
“是！是肉烧糊了的味儿！”
“天杀的西岐狗！他们在烧人！烧我们的人！”
“三当家和外面的兄弟！是不是！是不是都……”
恐慌如同瘟疫般疯狂蔓延！绝望的哭喊、歇斯底里的尖叫、压抑不住的呕吐声混杂在一起，将石厅变成了人间地狱。妇孺们抱头痛哭，男人们脸色惨白，握着武器的手不住颤抖。空气中弥漫的恶臭，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全军覆没的恐怖景象无比真实地烙印在每个人心头！
温良腾地站起，须发戟张，巨大的悲愤和恐惧让他双眼赤红如血！他猛地抽出腰间的开山巨斧，声音嘶哑狂吼：
“狗娘养的西岐崽子！老子跟他们拼了！兄弟们！抄家伙！跟老子杀出去！救三弟！为兄弟们报仇！”
“报仇！报仇！”
几个被恐惧激出血性的喽啰跟着嘶吼起来，就要往外冲。
“大哥！且慢！”
马善厉声喝止，脸色同样苍白，但眼神中尚存一丝清明。他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力量：
“外面火势冲天，西岐大军围困，此刻出去，无异于飞蛾扑火！三弟智勇双全，必有安排！我等不可自乱阵脚！”
“安排？！人都要被烧成炭了！还安排个屁！”
温良目眦欲裂，斧头重重劈在石地上，火星四溅，
“老二！你闻闻！你闻闻这味儿！这他妈是活活烧死人的味儿啊！三弟他们！他们……”
这个粗豪的汉子，声音竟带上了一丝哽咽。
他猛地转头，对着身后亲信吼道：
“去！把老弱都集中到最里面的石穴！带上所有能引火的东西！干草！布头！油！告诉他们！”温良的声音带着一种悲壮的决绝，
“万一！万一贼兵真的冲进来了，就点火！咱们白龙山的人，宁可化成灰，也绝不做西岐狗的俘虏！能拿得动刀枪叉子的兄弟，跟我守在这入口！来一个，杀一个！”
命令下达，悲壮的气氛瞬间弥漫。老弱妇孺被搀扶着，哭泣着，涌向最深处的石穴，那里堆起了小山般的干草和布匹，几罐珍贵的火油被放在最显眼的位置。而所有还能站立的男人，无论老少，都拿起了武器——锈迹斑斑的柴刀、磨利的锄头、削尖的木棍、甚至沉重的石块！他们堵在通往入口的高处石阶和狭窄通道上，眼神中充满了绝望的血红，如同被逼到绝境的狼群，准备进行最后的撕咬。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焦糊味混合着汗臭和恐惧的气息，令人窒息。
石岳脸色铁青地攀绳而下，冲入混乱的人群，一眼就看到了这悲壮决绝的一幕。他心头剧震，厉声高喝：
“大当家！二当家！众位兄弟！稍安勿躁！切莫轻举妄动！”
“石岳？！”
温良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他，
“外面怎么样？！三弟呢？！这，这味儿？！”
“大人无恙！所有锐金卫兄弟都安然无恙，正在入口高处警戒！”
石岳的声音斩钉截铁，瞬间压下了部分骚动，
“这空气中的焦糊气味，正是大人计划中的一部分！大人料定西岐必会以火攻泄愤，早已有所布置！请大当家、二当家务必约束部众，坚守待命！大人有言，若真到短兵相接、万不得已之时，他必身先士卒，冲在最前！但此刻，绝非其时！请诸位相信大人！”
“计划的一部分？”
马善敏锐地捕捉到关键，眼中精光一闪，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你是说，这烧焦的，不是我们的人？”
石岳重重点头，语气肯定：
“绝非我们的人！具体详情，大人言道，待眼前危机解除，西岐退兵之后，必当亲自向大当家、二当家详细解释！此刻军情紧急，请大当家、二当家下令，让兄弟们退回各自位置，保存体力，切勿暴露！”
温良看着石岳坚毅的眼神，又看看马善，胸中翻腾的悲愤和冲动终于被强行压下。他重重喘了几口粗气，如同受伤的猛兽，猛地一挥手：
“都听见了？！三弟没事！这味儿，是他娘的计策！都给老子退回去！该干嘛干嘛！没命令，谁也不准乱动！违令者，老子劈了他！”
喽啰们面面相觑，将信将疑，但大当家的命令和石岳的保证，总算像一盆冷水，暂时浇熄了那即将引爆的绝望之火。人群在压抑的低语和浓烈的焦糊味中，缓缓退散，但紧绷的神经并未放松，武器依旧紧紧攥在手中。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日头渐渐升高，山风却未能吹散那股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焦糊恶臭。它弥漫在鹰愁涧的每一个角落，钻进鼻孔，粘在喉咙，令人阵阵作呕。山寨方向的火光终于渐渐黯淡下去，只剩下一些粗大的梁木还在顽强地冒着滚滚黑烟，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喘息。
“大人，有动静！”
王猛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他伏在石穴最边缘，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定着通往山寨废墟的崎岖山道。
金葵立刻凑近，只见一支约百人的西岐小队，正极其谨慎地向上攀爬而来。他们明显吸取了前两次的惨痛教训，队形分散成数个小股，彼此拉开距离，利用岩石、沟壑作为掩护，交替前进。每个人都手持蒙皮木盾护住要害，眼神警惕地扫视着两侧的山坡和前方的废墟，动作缓慢而专业。领头的军官更是经验老到，不断用手势指挥，队伍推进得异常小心。
王猛的手指已经扣在了弩机的悬刀上，眼中杀机毕露。只要金葵一声令下，他有把握让那个领头的军官第一个见阎王。
“别动！”
金葵的声音如同寒冰，一把按住了王猛蓄势待发的弩臂，力道之大，让王猛的手臂都微微一沉，
“放他们上来！让他们，好好看看！”
西岐小队艰难地翻越了被滚木礌石堵塞的几处隘口。预想中的箭雨滚木并未出现，只有死寂的废墟和刺鼻的焦糊味迎接他们。这种反常的平静，反而让领头的军官眉头紧锁，疑窦更深。他挥手示意队伍停下，仔细观察着眼前这片人间炼狱。
目光所及，尽是断壁残垣。烧得漆黑的木梁扭曲变形，如同巨兽的骸骨。夯土的墙壁被砸得粉碎，融化的陶片和金属器具混杂在厚厚的灰烬里。空气中弥漫着高温炙烤后的怪异气息和那股令人作呕的、浓郁的焦糊肉味。
“散开！仔细搜索！每一寸地方都不能放过！发现活口，立刻拿下！”
军官沉声下令，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士兵们立刻分散成更小的组，盾牌护身，小心翼翼地踏入滚烫的废墟。他们用长戈拨开堆积的瓦砾灰烬，踢开烧焦的木头，警惕地搜索着每一个角落。死寂，只有靴子踩在灰烬上的沙沙声和火星偶尔的噼啪声。
“啊！”
突然，一个士兵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惊呼出声。他扒开脚下一层厚厚的、尚有余温的灰烬和半融的茅草。
一具蜷缩的、焦黑如炭的东西露了出来！形状依稀可辨人形，但皮肉早已炭化龟裂，露出下面同样焦黑的骨骼，散发着浓烈到极致的恶臭！
“这，这里也有！”
“这边也有！”
“还有！”
惊呼声此起彼伏！士兵们如同揭开了一层恐怖的地毯，不断在倒塌的房屋框架下、填平的灶坑边缘、甚至半掩的壕沟里，扒拉出一具又一具同样焦黑扭曲的尸体！这些尸体大多蜷缩着，保持着临死前挣扎或躲避的姿态，有些甚至相互堆叠在一起！数量之多，触目惊心！
“报，报告队率！清点过了，足，足有近百具！”
一个什长脸色惨白地跑回来汇报，声音带着颤抖，
“都，都烧得不成人形了，像是，像是被活活困在里面烧死的！”
那军官脸色铁青，走到一具相对完整的尸体旁蹲下。他强忍着令人窒息的焦糊味儿和视觉冲击，抽出腰间青铜长剑，用剑尖小心翼翼地拨弄着尸体蜷缩的脖颈部位。炭化的皮肤和肌肉被拨开，露出喉管处的骨节——那里同样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黑色灰烬。
“喉中有灰！”
军官低声自语，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是被烟呛死后再烧死的！”
这似乎是活活烧死的一个佐证，但并不能完全打消他的疑虑。山寨里的人都烧死在这里了？一个逃出去的都没有？这未免太过蹊跷！而且，尸体分布的位置，似乎也有些刻意？
他站起身，环顾四周。派出去搜索废墟边缘和周边林地的士兵也陆续返回，都摇头表示一无所获，除了灰烬、废墟和尸体，没有任何活人的踪迹，也没有发现其他暗道或大规模撤离的痕迹。
“难道，真的一锅端了？”
军官心中疑云更甚，但眼前这惨烈的景象和确凿的尸体，又让他不得不倾向于这个结论。或许，是那几轮猛烈的火油石弹攻击，恰好覆盖了山寨的核心区域，将所有人都堵在屋里活活烧死了？又或许是山寨的人见突围无望，绝望之下引火自焚？
他不敢再多想。此地处处透着诡异，那股萦绕不散的焦糊味更是让他心烦意乱。他需要证据，需要带点东西回去复命，证明他们确实剿灭了这股盘踞白龙山的顽匪！
“去！把那些还能看出人形的脑袋，都给我砍下来！”
军官指着几具相对完整的尸体，声音冰冷，
“用布包好！带回去给车司马验看！其余人，仔细再搜一遍，看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或者文书！动作快点！”
士兵们如蒙大赦，立刻动手。青铜刀斧砍在焦黑的颈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几颗沾满黑灰、面目全非的头颅被粗暴地割下，用从废墟里找到的、还算干净的麻布胡乱包裹起来。士兵们又在废墟里草草翻找了一番，除了些烧变形的铜器碎片，一无所获。
“撤！”
军官不再犹豫，一声令下。这百人小队如同逃离鬼蜮般，抬着那几个恐怖的包裹，迅速而警惕地沿着来路退下山去，消失在山道的拐角。只留下满目疮痍的废墟和那上百具无人收敛的焦黑残骸，在午后炽热的阳光下，继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焦糊味儿。
金葵透过平台边缘，目送着那支西岐小队抬着包裹仓皇消失在视野中。他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丝，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
“大人，他们走了！带着，那些‘东西’走了！”
王猛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嗯。”
金葵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声音低沉，
“眼前这一关，算是暂时过去了。”
“他们信了？”
韩勾忍不住问道。
“半信半疑。”
金葵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那军官不是蠢货，疑点太多。但上百具尸体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大半。带着人头回去，不过是为交差。西岐主将车胄，要的是战果，是剿灭顽匪的证据。这些人头，就是最好的证据。短时间内，他们不会再贸然强攻这空寨，也未必会再耗费力气大规模搜山。”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石穴内疲惫却精神依旧紧绷的锐金卫：
“传令下去，警戒任务不变！韩勾，你带人继续严密监视山下西岐大营动静！特别是他们是否拔营！其余人，轮流休息，保持体力！涧内兄弟，暂时不要生火，继续嚼冷食！告诉大当家二当家，危机未除，仍需忍耐！”
“诺！”
众人齐声应命。
石穴内恢复了压抑的寂静。山下，西岐大营依旧旌旗招展，那几架狰狞的霹雳车如同蹲伏的巨兽，沉默地对着山顶的废墟。空气中，那股混合着硝烟、焦土和皮肉烧焦的恶臭，依旧顽固地弥漫着，如同这场危机挥之不散的阴影。
金葵重新伏回石穴边缘，目光穿透稀薄了些许的烟尘，投向远方。他知道，真正的安全，远未到来。西岐退兵之前，任何一丝松懈，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