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
赵烈在外禀报:“大人,到了。”
陆远率先下车,转身向她伸出手。
黛玉迟疑一瞬,将手递给他。
他握住,稳稳扶她下车。
眼前是夫子庙前最繁华的街道。
果然人山人海,摩肩接踵。
各色花灯将夜空映得恍如白昼:莲花灯、走马灯、生肖灯、楼阁灯……绵延数里,望不到头。
最引人注目的是街心那座三层楼高的鳌山灯,果真以“八仙过海”为题,八位仙人衣袂飘飘。
陆家的雅间在临街的“望江楼”二层,视野极佳。
众女眷早已到了,正倚在栏杆边指点说笑。
见陆远与黛玉一同上来,湘云第一个笑道:“林姐姐可算来了!我们还当你被哪盏灯迷了眼,不肯上来了呢!”
黛玉脸上微红,松开陆远的手,走到姐妹们中间。
宝钗体贴地递给她一杯热茶:“妹妹喝口茶暖暖,外头风大。”
众人凭栏赏灯,说说笑笑。湘云最是活泼,指着楼下猜灯谜的摊子嚷着要去。
宝琴也心动,却顾虑人多。探春笑道:“有赵统领他们跟着,下去玩玩也无妨。只是不可走远,两刻钟便回来。”
陆远点头应允。
湘云欢呼一声,拉着宝琴、探春、岫烟便下楼去了。
王熙凤笑道:“这几个丫头,真是关不住。”
却也吩咐平儿跟去照应。
雅间内顿时清静下来,只剩下陆远、宝钗、黛玉并几个贴身丫鬟。
宝钗何等聪慧,见状便道:“夫君,我下去瞧瞧她们,别真走散了。”说着,带着莺儿也出了雅间。
紫鹃与雪雁对视一眼,悄悄退到门外廊下守着。
一时间,偌大雅间只剩下两人。
窗外是璀璨灯海与鼎沸人声,窗内却静得能听见烛火噼啪。
黛玉忽然有些心慌,走到窗边假装看灯。
陆远走到她身侧,与她并肩而立。
楼下街市,一盏盏花灯汇成光的河流,流淌过金陵城的夜晚。
卖糖人的吆喝声、猜谜的欢笑声、孩童的嬉闹声,混杂着烟火气扑面而来。
“喜欢么?”他问。
黛玉轻轻点头:“很热闹。”顿了顿,又轻声道,“多谢大人安排。”
陆远侧头看她。
她微仰着头,眸光映着万千灯火,清澈见底。
颈间金链从衣领滑出一截,下面坠着的玉锁在烛光下温润生光。
“黛玉。”他唤她,声音低沉。
“嗯?”她转过脸。
陆远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递到她面前。锦囊是玄色织金云纹的,不大,却绣工精致。
黛玉怔住:“这是……”
“打开看看。”他语气平静,眼中却有什么情绪在涌动。
黛玉接过,指尖微颤地解开丝绦。
锦囊内是一枚玉佩——不,是一对玉佩。
羊脂白玉雕成双鱼合抱之形,鱼身线条流畅,鳞片细密,鱼目以极小的红宝石镶嵌,在光下莹然生辉。
玉质与她颈间那枚平安锁如出一辙,却更大,雕工也更繁复精美。
双鱼玉佩下压着一纸素笺。黛玉展开,上面只有两行字,铁画银钩,是他的笔迹:
“愿为双鱼佩,长系同心结。”
轰然一声,有什么在黛玉脑中炸开。她捏着那纸素笺,指尖冰凉,浑身血液却仿佛都涌到了脸上。
她不敢抬头,只死死盯着那两行字,眼前渐渐模糊。
“你……”她声音发颤,几乎不成调,“大人这是……何意?”
陆远伸手,轻轻托起她的脸。烛光下,她眼中水光潋滟,长睫濡湿,脸颊红得如同染了最艳的胭脂。
“你明白的。”他直视她的眼睛,目光深得要将人吸进去,“黛玉,我要娶你。”
每一个字,都清晰而坚定,砸在她心上。
黛玉猛地后退一步,背脊撞上窗棂。她慌乱地摇头:“不……这不合礼数……我、我本是寄居……”
“没有什么不合礼数。”陆远上前一步,将她困在窗前与自己之间,“你林黛玉,早已不是贾家的表小姐。你是陆府的人,是我陆远认定的人。”
他的气息笼罩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黛玉心乱如麻,想逃,脚却像生了根。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寄人篱下的忐忑,孤女无依的惶恐,那些年在大观园里的如履薄冰……还有他这些时日的种种呵护,那枚“潇湘”印章,今夜这盏盏明灯……
“我……”她唇瓣颤抖,“我何德何能……”
“这句话,你说过许多次了。”
陆远打断她,语气罕见地染上一丝无奈,“黛玉,看着我。”
她抬起泪眼。
“我要娶你,不是因为你有什么‘德’什么‘能’。”
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只是因为你是林黛玉,而我想要你在我身边,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
这四个字,像是最温柔的咒语,击碎了她所有的心防。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那对双鱼玉佩上,莹莹生光。
陆远抬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她的泪。动作温柔得不像他。
“愿意么?”他问,声音低得如同耳语。
黛玉看着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映着她的泪眼,映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映着某种她从未见过的、炽热而专注的情感。
所有的顾虑、所有的惶恐,在这一刻都显得微不足道。
她极轻、极缓地点了头。
动作细微,却用尽了全身力气。
陆远眼中骤然绽开光芒。
他握住她的手,将那双鱼玉佩放入她掌心:“以此为聘,可好?”
玉佩触手温润,带着他的体温。
黛玉紧紧握住,仿佛握住了一生的安稳。
她抬起泪眼,终于鼓起勇气迎上他的目光,轻轻吐出一个字:
“……好。”
话音落下,陆远唇角勾起一抹真切的笑意。
那笑意融化了他眉宇间惯有的冷峻,显出一种罕见的、令人心折的温柔。
他执起她的手,将一枚稍小的鱼佩系在她腰间丝绦上,另一枚则佩在自己腰间。
双鱼合抱,玉色温润,在灯火下交相辉映。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与说笑声。
湘云清脆的嗓音响起:“林姐姐快看,我猜中了好几个灯谜,得了这些彩头……”
雅间门被推开,湘云率先冲进来,手里举着几个泥人、面具之类的玩意儿。
她一眼看见窗前并肩而立的两人,还有黛玉脸上未干的泪痕与颊边红晕,以及——两人腰间一模一样的玉佩。
湘云猛地刹住脚步,眼睛瞪得溜圆。
她身后,宝琴、探春、岫烟、宝钗、王熙凤等人也陆续进来,见到这情景,皆是一愣。
寂静。
只有窗外隐约的喧闹声。
忽然,湘云“啊”地一声叫出来,指着两人腰间的玉佩,又惊又喜:“这、这是……双鱼佩?!林姐姐,陆大哥,你们……”
宝钗最先反应过来,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与欣慰,唇角漾开温柔笑意。
她走上前,轻轻握住黛玉的手:“妹妹,恭喜。”
这一声恭喜,打破了沉寂。
探春也笑了,眼中闪着真诚的喜悦:“恭喜林姐姐,恭喜大人。”
宝琴抿嘴笑,福身道贺。岫烟也轻声道喜。
王熙凤最是爽利,拍手笑道:“哎哟!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恭喜夫君,恭喜林妹妹!早该如此了!择日不如撞日,今晚这落灯夜,倒成了定情夜了!”
湘云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欢呼一声扑到黛玉身边,拉着她又笑又跳:“林姐姐!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就说陆大哥待你不同!这双鱼佩真好看!什么时候办事儿?我要吃喜酒!”
黛玉被她晃得头晕,脸上红得快要滴血,羞得不知如何是好。
陆远伸手将她揽到身侧,对湘云淡淡道:“别闹她。”
语气虽淡,维护之意却明明白白。
湘云吐吐舌头,却笑得更欢。
宝钗见黛玉羞窘,忙解围道:“好了好了,云丫头快住手。这是大喜事,咱们回去慢慢商量。”
她又对陆远道,“夫君,此事是否要修书告知京中?还有林妹妹的舅舅家……”
黛玉闻言,神色微微一黯。
贾家如今零落至此,舅舅已故,宝玉出家,哪里还有什么“娘家”?
陆远却道:“不必。黛玉如今是陆府的人,婚事陆府操办即可。”
他握住黛玉的手,“你若想请哪位故旧,只管说。”
这话,是彻底将她从过去的桎梏中解脱出来。
黛玉心中酸涩与感动交织,轻轻摇头:“不必了……有姐妹们见证,就够了。”
王熙凤忙道:“正是!咱们这园子里热热闹闹办一场,比什么都强!林妹妹放心,一切有我们呢!”
众姐妹都围上来,七嘴八舌说起婚事筹备。
湘云嚷着要亲手绣嫁衣,宝琴说要制合欢香,探春提议将竹影斋扩建为新房,宝钗则已开始思量宴客名单与礼节……
一时间,雅间内喜气洋洋,欢声笑语几乎要盖过窗外的喧闹。
黛玉被围在中间,听着姐妹们的祝福与筹划,看着陆远站在一旁,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温柔而坚定。
她忽然觉得,漂泊了这么多年,这颗心终于找到了可以安然停泊的港湾。
窗外,灯海依旧璀璨。
一盏巨大的莲花灯缓缓升空,带着无数人的祈愿,飘向深邃夜空。
烟火在远处绽开,金色银色的光雨洒落,将金陵城的夜晚点缀得如梦似幻。
陆远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望向夜空。他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回去后,便请官媒下聘。”他低声道,“一切依正妻之礼。”
黛玉仰头看他,眼中泪光未散,却漾开清浅笑意:“好。”
这一刻,万家灯火皆成背景。
唯有掌心相贴的温度,腰间玉佩的温润,还有姐妹们真诚的笑语,构成了她余生最坚实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