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在水月庵落发出家的消息,如同这季候里最后一片枯叶,悄无声息地飘落,未在尘世激起太多涟漪。
而在榆钱胡同那座三进小院里,这消息却让某些人彻底卸下了最后的顾忌。
“…走了?当真剃度了?”
贾赦裹着一件半旧的玄色狐裘,靠在暖炕上,手里捏着个小巧的鎏金手炉,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随即又被一种诡异的轻松取代。
他咂咂嘴,哼道:“走了也好,走了干净!省得再给家里招祸!”
邢夫人坐在下首的杌子上,手里捻着一串佛珠,闻言叹了口气,念了声佛,却也没再多言。
唯有贾琏,在初闻消息时愣了片刻,随即便像是脱去了周身所有无形的枷锁,一股压抑已久的、混着邪气的兴奋从他眼底窜起,几乎要溢出来。
他再不用在人前扮演那个“操心兄弟”的兄长角色,再不用背负任何家族复兴的虚妄期望。
贾宝玉的出家,仿佛斩断了贾家最后一条与“体面”、“规矩”相连的丝线,也释放了他心中那头名为“放纵”的野兽。
从那一日起,贾琏便如同出了笼的鹞子,彻底没了踪影。
“百花楼”成了他的第二个家。
白日里,他往往宿醉未醒,搂着不知名的姐儿酣睡到日上三竿;
华灯初上,他便又精神抖擞地出现在那香风缭绕的雅间里。
“琏二爷,您可真是海量!再来一杯嘛!”
穿着水红绫袄的姐儿娇笑着,将斟满的酒杯递到贾琏唇边。
贾琏来者不拒,一仰脖子干了,顺势在那姐儿脸上香了一口,引得周围一片哄笑。
他穿着新做的宝蓝色江绸直裰,领口袖边镶着出锋的银狐毛,头上戴着顶缀着硕大东珠的瓜皮帽,通身气派,俨然还是那个挥金如土的国公府少爷。
“爷今日高兴!”
贾琏大手一挥,将一张银票拍在桌上,“把你们这儿最好的酒都拿来!再叫两个唱曲儿的来,要嗓子最亮的!”
丝竹管弦,莺歌燕语,觥筹交错。
贾琏沉浸在这片虚幻的繁华里,试图用酒精和美色麻痹自己,忘却家族败落的耻辱,忘却前路的迷茫。
只有在夜深人静,独对残烛时,他眼底才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空虚和恐慌,但随即便被更强烈的放纵欲望所覆盖。
“得意坊”更是他流连忘返之地。
那清脆的骰子声,那押注时的屏息凝神,那开盅瞬间的狂喜或咒骂,都带着一种令人上瘾的魔力。
“大!大!大!他娘的,开小?!”
贾琏赤红着眼睛,死死盯着那三枚滴溜溜乱转的骰子,额上青筋暴跳。
面前一小堆碎银瞬间被庄家扫走。
他不服气地啐了一口,又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再来!爷还就不信了!”
赌桌之上,得失瞬间。
赢了,他便觉得时来运转,仿佛贾家复兴指日可待;
输了,那不甘与愤懑便催生更大的赌性。
他输多赢少,带来的银钱如流水般逝去。
起初还是他自己的那份“家底”,很快便捉襟见肘。
这日,贾琏又在“得意坊”输了个底朝天,还被几个相熟的纨绔子弟挤兑了几句,说他“手风不顺”,“怕是家底要掏空了”。
贾琏脸上挂不住,憋着一肚子邪火回到榆钱胡同。
院子里静悄悄的,贾赦大概在屋里歇晌,邢夫人去了附近一个小庵堂烧香。
下人们也都懒懒散散,见了他只远远行礼,不敢靠近。
贾琏蹬掉靴子,歪在自家厅堂的榻上,看着屋里虽还算整齐、却明显不复当年精致的陈设,一股烦躁涌上心头。
这点家当,够他挥霍几时?
难道真要坐吃山空?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东厢房——那是贾赦和邢夫人的卧室。
一个大胆而卑劣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蘑,猛地冒了出来。
父亲那里……定然还有好东西!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再也遏制不住。
被赌债和享乐逼急了的贾琏,那点仅存的孝心和廉耻,在巨大的诱惑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他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东厢房外,侧耳听了听,里面鼾声隐隐。
他心中一喜,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闪身进去。
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老人房特有的、混合着药味和熏香的气息。
贾琏的心怦怦直跳,既兴奋又恐惧。他屏住呼吸,先是熟练地拉开炕柜的抽屉,里面只有些寻常衣物。
他又摸索到床榻内侧,敲了敲床板,有一处声音略显空泛。
他眼中闪过一抹狂喜,小心翼翼撬开那块活动的木板,伸手进去摸索。
触手是一个沉甸甸的、裹着锦缎的小匣子!
他迫不及待地将匣子取出,也顾不得查看,迅速塞入怀中,又将木板复原。
做完这一切,他已是满头冷汗,却又有一种得手的快意。
他不敢久留,迅速溜出房间,回到自己屋里,这才闩上门,颤抖着手打开匣子。
里面是厚厚一叠银票,面额不小,粗略一看,竟有近三千两!
还有几件黄澄澄的金器,一对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
贾琏的眼睛瞬间亮了,呼吸都急促起来。
他抓起那些银票,亲了一口,脸上露出贪婪而扭曲的笑容:“哈哈!天无绝人之路!”
他丝毫没有窃取父母养老钱的羞愧,反而觉得理所当然——这贾家,迟早都是他的!
他如今不过是提前支取罢了!
有了这笔“横财”,贾琏愈发肆无忌惮。
他在“百花楼”包下了最当红的姑娘,在“得意坊”一掷千金,引得那些赌徒和妓女们更是趋之若鹜,奉承话听得他飘飘然然。
然而,赌场无情。
不过十来天工夫,那偷来的近三千两银子并几件金器首饰,便又被他输得精光,还倒欠了赌场几百两印子钱。
债主逼上门来,说话极其难听。
贾琏焦头烂额,再次将目光投向了东厢房。
这一次,他趁着贾赦被清客相公请去赏鉴一幅古画,再次潜入父母房中。
这一次,他更加熟练,也更加贪婪。
他翻箱倒柜,将贾赦珍藏的一方古砚、两幅前朝字画,以及邢夫人藏在妆奁底层的一包金瓜子、几支赤金簪子,尽数卷走。
东西刚到手,还没来得及变卖,这天下午,贾赦因觉字画挂得不正,想重新调整,却发现那两幅他最珍爱的、当做传家宝的米芾字帖和唐伯虎真迹不翼而飞!
老爷子当场就急了,如同被挖了心肝,在屋里团团转,吼着下人四处寻找。
恰在此时,邢夫人也回来了,想取金簪去银楼重新炸一炸,打开妆奁,顿时傻了眼——存放私房钱和金饰的夹层空空如也!
“天杀的!招了贼了!”
邢夫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嚎起来。
下人们乱作一团,翻遍整个院子也无果。还是贾赦最先冷静下来,他想起贾琏近日的行踪诡秘,出手阔绰得反常,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
“去!把那个孽障给我叫来!”贾赦脸色铁青,浑身发抖,指着门外怒吼。
贾琏正在屋里对着那包金瓜子和古砚发愁,琢磨着去哪里脱手才能卖个好价钱,听得父亲厉声传唤,心知不妙,硬着头皮磨蹭过去。
一进东厢房,就见贾赦坐在太师椅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邢夫人在一旁抹着眼泪,下人们都屏息垂首,大气不敢出。
“父亲,您找我?”贾琏强作镇定。
“跪下!”贾赦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乱跳。
贾琏腿一软,下意识地跪倒在地。
“说!我房里那两幅字画,还有你姨娘的金子簪子,是不是你偷去了?!”贾赦须发皆张,目眦欲裂。
贾琏心里咯噔一下,嘴上却狡辩:“父亲这话从何说起?儿子怎么会……”
“你还敢狡辩!”
贾赦气得浑身乱颤,抓起桌上的一个镇纸就砸了过去,“你这几日在外头花天酒地,赌钱嫖妓,银子是哪里来的?莫非是天上掉下来的?!除了偷家里的,你还能有什么出息!”
那镇纸擦着贾琏的耳边飞过,砸在门上,发出巨响。
贾琏也来了火气,尤其是“没出息”三个字,深深刺痛了他。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那点恭敬消失殆尽,换上了一副混不吝的痞赖相:“是!是我拿的又怎么样?这家里的东西,迟早不都是我的?我如今急用,先拿来使使,有何不可?”
“你……你……你这个畜生!”
贾赦没想到他竟如此无耻,气得话都说不利索,指着贾琏,手指哆嗦得像风中的枯叶,“我……我打死你这个不肖子!”
说着,他挣扎着站起身,四处寻找趁手的家伙。
邢夫人也哭骂道:“琏儿!你怎么能这么干!那是我的棺材本啊!”
贾琏见父亲真要动手,索性也豁出去了,他腾地站起来,梗着脖子,声音比贾赦还大:“打死我?来啊!你以为你现在还是个什么东西?
不过是个靠着卖祖宅银子苟延残喘的老废物!要不是我,你们早被债主逼死了!现在倒来跟我摆老爷的谱?”
这话如同毒针,精准地扎在了贾赦最痛之处。
他卖祖宅本就是一生之耻,如今被儿子当面揭短,更是羞愤欲绝。
“逆子!我……我撕了你的嘴!”
贾赦气血上涌,踉跄着扑上来,挥拳就打。
若在以往,贾琏或许还会顾忌父子名分,不敢还手。
可如今他已在赌场妓院里混成了滚刀肉,哪还管这些?
见贾赦拳头过来,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格,用力一推!
贾赦年老体衰,又正在气头上,脚下虚浮,被贾琏这用力一推,竟“噔噔噔”连退数步,后腰狠狠撞在身后的多宝格上!
“哗啦啦——”
多宝格摇晃着,上面几件不值钱的摆件摔了下来,碎了一地。
贾赦只觉得后腰一阵剧痛,眼前发黑,一口气没上来,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身子蜷缩着往下滑。
“老爷!老爷!”
邢夫人吓得魂飞魄散,扑上去扶住贾赦。
贾琏也愣住了,看着父亲痛苦的模样,他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又被一种破罐破摔的狠厉取代。
他非但没有上前搀扶,反而指着瘫倒在地的贾赦,恶狠狠地道:“老东西!给你脸不要脸!这家里还有什么?都拿出来!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贾赦瘫在地上,捂着胸口,咳得满面通红,气息微弱,只能用一双充满血丝、饱含怨恨和绝望的眼睛死死瞪着贾琏。
贾琏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却更激起了他的凶性。
他不再理会父母,如同疯狗一般,开始在屋里翻找。
他扯开衣柜,掀翻箱笼,将那些稍值钱的衣物、皮料,甚至邢夫人头上仅剩的一根银簪,都粗暴地抢夺过来。
“畜生……畜生啊……”
贾赦看着这一幕,老泪纵横,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邢夫人徒劳地试图阻拦,被贾琏一把推开,跌坐在地,只能绝望地哭喊。
贾琏将搜刮到的东西胡乱打包成一个包袱,掂了掂分量,觉得还不够。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贾赦腰间——那里挂着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佩,是贾赦最后一点体面的象征。
他狞笑一声,上前就去扯那玉佩。
“你……你敢!”贾赦用尽最后力气护住。
“拿来吧你!”
贾琏用力一拽,丝绦断裂,玉佩落入他手中。
他看着手中温润洁白的玉佩,得意地笑了笑,塞进怀里。
然后,他不再看地上奄奄一息的父亲和痛哭流涕的邢夫人,提着那个装满“战利品”的包袱,大步流星地冲出房门,冲出院子,很快便消失在寒冷的暮色里。
院内,只剩下贾赦粗重痛苦的喘息,邢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嚎,以及下人们惊恐无助的窃窃私语。
贾赦眼睁睁看着儿子抢夺了最后一点家当扬长而去,急怒攻心,猛地一张口,“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那血色暗红,溅在冰冷的地面上,触目惊心。
他身子一挺,眼睛死死瞪着贾琏消失的方向,充满了无尽的悔恨、愤怒与不甘,随即头一歪,彻底晕死过去。
“老爷——!”
邢夫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扑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