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陆府乔迁之宴,如期而至。
这一日,天公作美,春阳明媚,暖风拂面。
早已修缮一新的陆府别邸门前,车水马龙,冠盖云集。
朱漆大门洞开,两侧石狮系着红绸,威武中透着喜庆。
穿着崭新青衣、腰系红绦的小厮们精神抖擞,引车导马,迎宾唱喏,声音洪亮,透着与有荣焉的底气。
“吏部张侍郎张大人到——”
“忠靖侯史家侯爷、夫人到——”
“锦乡伯韩家伯爷、夫人到——”
“北静王府长史到——送玉如意一对,恭贺陆大人乔迁之喜!”
……
唱名声此起彼伏,一辆辆装饰华贵的马车、轿辇将门前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下来的宾客,无不是京中炙手可热的权贵、清流名士,或是与陆远交好的军中将领。
男宾们或绯袍玉带,或箭袖常服,气度不凡;
女眷们则珠环翠绕,锦簇花团,香风阵阵,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由专人引入内院。
府内,更是另一番煊赫热闹景象。
昔日略显荒芜的前院、中庭,如今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廊庑下悬挂着崭新的宫灯,虽在白日,亦觉光彩。
宾客们或聚在荣禧堂寒暄叙话,或三三两两漫步于修缮一新的亭台水榭之间,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陆大人好气派!这府邸经此一番修葺,竟比往日荣国府鼎盛时,更显恢弘精致!”
“是啊,你看这廊柱的彩画,这假山的堆叠,处处见匠心,又不失原本格局大气。”
“听闻后头的大观园更是妙绝,今日定要好好赏玩一番。”
荣禧堂内,陆远一身深紫色暗纹蟒袍,腰束玉带,身姿挺拔,面容虽依旧冷峻,但眉宇间难得地带了几分和煦。
他周旋于众宾客之间,举止从容,应对得体。
不断有人上前敬酒,恭贺之词盈耳。
陆远来者不拒,杯到酒干,饶是他海量,几轮下来,冷峻的面庞上也渐渐染了一层薄红,眼神较平日更为明亮,也更深邃了些。
“远哥,今日可是你的好日子,小弟再敬你一杯!”
一个与陆远交好的年轻将领端着酒杯过来,声音洪亮。
陆远含笑举杯:“同喜,满饮。”
辛辣的琼浆玉液滑入喉中,带来灼热的暖意,更添了几分畅快。
后宅大观园内,更是另一番莺声燕语,其乐融融。
沁芳亭、藕香榭、凹晶溪馆等处,皆设了锦褥绣墩,摆满了各色精致茶点、时鲜果品。
薛宝钗穿着一身藕荷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头戴赤金衔珠凤钗,端庄雍容,正与几位公侯夫人轻声慢语,言笑晏晏,举止间大家风范十足。
林黛玉则与几位素日交好的清流小姐在潇湘馆附近的竹林边倚栏而立。
她今日穿着一件月白绣折枝梅花锦缎长衣,外罩一件淡青色素面羽纱斗篷,清雅绝俗。
听着竹韵风声,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致焕然一新,她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那双似喜非喜的含情目,比往日多了几分暖意和安然。
史湘云最是活泼,拉着薛宝琴和贾探春,在园子里穿梭,如数家珍般介绍着各处景致,说到兴起处,笑声朗朗,引得众人侧目,皆赞她娇憨可爱。
贾探春今日也特意打扮过,穿着一件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衬得她神采飞扬。
她虽与迎春、惜春在一处,但目光不时扫过这宾客如云的场面,心中激荡着一种“中兴”的豪情与希冀。
这里,不再是那个暮气沉沉的贾府,而是充满生机与希望的陆府别邸!
王熙凤作为协助宝钗打理内务的“自己人”,今日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她穿着一件桃红撒花袄,葱黄绫棉裙,打扮得比平日鲜亮许多,脸上敷了薄粉,掩去了些许憔悴,更显眉眼精明。
她指挥着丫鬟婆子们端茶送水,安排席面,调度人手,事事妥帖,引得不少女客私下称赞:“这位陆府的二奶奶,倒是个爽利能干的!”
就连平日怯懦的迎春,也因身处熟悉又安稳的环境,脸上多了几分放松的笑意。
惜春虽依旧话少,但看着重新变得精致整洁的藕香榭,眼中也掠过一丝满意。
园中溪流潺潺,锦麟游泳;
枝头鸟鸣啾啾,悦耳动听。
各色牡丹、芍药、海棠等时令花卉竞相绽放,姹紫嫣红,与佳人们的锦绣衣衫交相辉映,真真是“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再现。
空气中弥漫着酒香、花香、脂粉香,混合着欢声笑语,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从前方传来,构成了一幅极尽热闹、欢愉的盛世宴乐图。
---
然而,与仅一墙之隔的陆府喧嚣鼎沸相比,西院这边,却如同被遗忘在阴暗角落里的残破盆景,死寂,冰冷,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抑。
贾政依旧蜷缩在书房那张太师椅上,身上裹着的厚毯子似乎也挡不住那从骨缝里渗出的寒意。
墙外传来的阵阵笑语、丝竹、敬酒喧哗声,如同魔音灌耳,一下下撞击着他脆弱不堪的神经。
他脸色灰败,嘴唇干裂,紧闭着双眼,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疙瘩,放在扶手上的手背青筋暴起,微微颤抖。
“呵……呵呵……”
他喉咙里发出几声破碎的、似哭似笑的气音,“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好不风光!可这风光……原是姓贾的!这宅子……是敕造荣国府!”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那里面是滔天的恨意、屈辱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痛苦。
他死死盯着对面墙上那幅早已褪色的《墨兰图》,那是他年少时亲手所绘,曾以此明志,要清高自守,光耀门楣。
如今看来,竟是如此的讽刺!
王夫人坐在炕沿上,手里那串佛珠几乎要被她的指甲掐断。
她胸口剧烈起伏着,脸色铁青,额角太阳穴“突突”直跳。
外面的热闹每高涨一分,她心中的怨毒便累积一寸。
那笑声,那音乐,那推杯换盏的动静,都像是一把把烧红的铁钳,在她心尖上反复烙烫。
终于,她再也忍耐不住,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晃了晃,幸得玉钏儿在一旁扶住。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王夫人声音尖利,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她指着东墙方向,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杀千刀的陆远小儿!阉党爪牙!不得好死的强盗!仗着几分权势,强买了我家祖宅,如今还要在这里大摆宴席,耀武扬威!这是做给谁看?这是往我们心窝子里捅刀子啊!”
她越说越气,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刻骨的怨恨:“还有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往日里哪个不是巴结着我们贾家?
如今见我们败落了,就都涌到那强盗门上去舔靴子!一个个都没安好心!都是来看我们笑话的!天打雷劈的混账东西!”
她骂得声嘶力竭,涕泪交流,状若疯癫。
玉钏儿和几个小丫鬟吓得跪倒在地,瑟瑟发抖,不敢出声。
贾政听着王夫人的哭骂,没有像往常一样斥责她失态,反而像是被这些话勾起了更深的绝望。
他颓然瘫进椅子里,用厚毯子蒙住了头,发出一声被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而怡红院内,贾宝玉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蜷缩在床榻最里侧,试图隔绝那无孔不入的喧嚣。
但那声音依旧丝丝缕缕地钻进来,伴随着母亲尖锐的哭骂,让他浑身冰凉,心如刀绞。
林妹妹、宝姐姐、云妹妹……她们都在那边,在别人的家里,笑语嫣然。
而他,却被遗弃在这冰冷的、绝望的角落里。巨大的孤独和自弃,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
陆府后院,宴至酣处。
陆远确实喝得多了些。
他虽极力维持着清醒,但脚步已略显虚浮,眼神也带了些许迷离。
薛宝钗在一旁细心照料,见他如此,便对一旁的王熙凤使了个眼色。
王熙凤会意,立刻上前,笑容满面地对众宾客道:“诸位大人、夫人请尽兴,我们陆大人稍感酒热,需更衣歇息片刻。”
说罢,便与平儿一左一右,搀扶着陆远,离了喧嚣的荣禧堂,向后院走去。
穿过抄手游廊,行至一处僻静的厢房。
此处早已收拾妥当,熏着淡淡的苏合香,陈设清雅。
“二爷小心门槛。”
王熙凤声音放得极柔,搀着陆远的手臂坚实有力,又不失女性的柔软。
她身上传来一阵淡淡的脂粉香气,混合着一丝干练的气息,钻入陆远因酒意而敏感的鼻息。
陆远“嗯”了一声,借着她们的力道,在铺着软垫的榻上坐下。
他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头脑昏沉,浑身燥热。
“平儿,快去沏碗浓酽的醒酒茶来。”
王熙凤吩咐道,语气自然,仿佛仍是当年那个指挥若定的当家奶奶。
平儿应声而去,轻轻带上了房门,却并未走远,只是守在了门外廊下,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确保无人打扰。
屋内,只剩下陆远和王熙凤两人。
王熙凤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试了试温度,这才端到陆远面前,柔声道:“爷,先喝口温水润润喉。”
陆远抬眼看去,只见她桃红袄子衬得肌肤胜雪,因为忙碌和搀扶,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几缕鬓发松散地贴在颊边,竟有种平日里罕见的柔弱风情。
她微微俯身时,颈间一段雪白的肌肤和那饱满的曲线,在酒意氤氲的陆远眼中,格外醒目。
他接过水杯,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她的指尖,两人皆是一顿。
“有劳你了。”
陆远声音有些沙哑,将水一饮而尽。
那水并没能缓解他喉间的灼热,反而似乎点燃了别处的火苗。
王熙凤接过空杯,放在一旁,又取过温热的毛巾,欲要替他擦拭额角的汗。
她的动作轻柔,带着小心翼翼的体贴。
陆远闭着眼,感受着那柔软的布料在皮肤上移动,鼻尖萦绕的香气愈发清晰。
“今日……辛苦你和宝丫头了。”陆远闭着眼道。
“爷说的哪里话,这都是我们该做的。”
王熙凤的声音近在耳畔,温热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他的耳廓。
酒意上涌,陆远只觉得体内那股燥热越来越难以压制。
他忽然伸出手,抓住了王熙凤正要收回的手腕。
王熙凤浑身一颤,却没有立刻挣脱。
她抬眸看向陆远,只见他睁开了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此刻燃烧着灼热的火焰,直直地凝视着她,里面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欲望和侵略性。
“爷……”
她声音微颤,带着一丝惊慌,一丝无措,眼底深处,却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与悸动。
她试图抽回手,力道却微弱得近乎欲拒还迎。
陆远手上用力,将她拉近。
王熙凤低呼一声,几乎是跌坐在榻边,半个身子倚在了陆远身上。
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彼此骤然升高的体温和急促的心跳。
“凤丫头……”
陆远低唤了一声,那声音因酒意和情动而异常低沉性感,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他的另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肢,将她牢牢禁锢在怀中。
王熙凤仰起脸,对上他灼灼的目光,脸颊绯红,呼吸紊乱。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那长久以来被压抑的、在困境中寻求依靠的本能,那对强大力量的敬畏与依附,以及内心深处未曾完全熄灭的、对于情爱和刺激的隐秘渴望,在这一刻,被酒气和这暧昧密闭的空间催化,冲垮了理智的堤防。
她没有再挣扎,反而像是脱力般,软软地靠进了他怀里,将发烫的脸颊埋在他坚实的胸膛前。
陆远感受到她的顺从,低笑一声,不再犹豫,俯身便吻住了那丰润诱人的红唇……
守在外间的平儿,隐约听到屋内传来一些细微的、令人面红耳赤的声响。
她脸上飞起两朵红云,连忙又往外走了几步,将头垂得更低,心中却是暗暗叹了口气,又带着几分了然。
这世间之事,尤其是这男女之事,有时便是这般说不清、道不明。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动静渐歇。
陆远酒意醒了大半,神智回归,看着怀中云鬓散乱、衣衫不整、眼角眉梢带着慵懒春情的王熙凤,眼神复杂了一瞬,但很快便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他起身,从容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袍。
王熙凤也默默坐起,背对着他,手指微微颤抖地梳理着散乱的发髻,拉平衣襟上的褶皱。
脸上红潮未退,心中亦是波澜起伏,有羞愧,有慌乱,也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奇异平静。
两人都极有默契地没有再提方才之事。
待整理得差不多,王熙凤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脸上已努力恢复了平日的精明神色,只是眼波流转间,仍带着一丝难以尽褪的媚意:“二爷,醒酒茶想必好了,我让平儿端进来?”
陆远看着她,点了点头,语气如常:“好。”
平儿端着一直温着的醒酒茶进来,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察觉。
陆远接过茶,慢慢喝着。
王熙凤也整理好最后一丝鬓发,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让新鲜的空气流通进来,驱散那暧昧的气息。
片刻后,陆远放下茶碗,站起身,神色已与平常无异:“前头宾客未散,我该回去了。”
王熙凤屈膝道:“二爷慢走。”
陆远看了她一眼,目光深邃,未再多言,转身开门离去。
王熙凤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怔立了片刻,方才缓缓走到梳妆台前,对镜自照。
镜中人面若桃花,眼含春水,与往日那个凌厉泼辣的二奶奶,似乎有些不同了。
她轻轻碰了碰自己微肿的唇瓣,眼神一时间有些迷离。
平儿悄步走进来,低声道:“奶奶,可要重新匀面?”
王熙凤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纷乱的思绪,恢复了惯有的利落:“嗯,快些收拾,前头还有一堆事呢。”
主仆二人不再多言,默契地开始整理,很快,屋内便恢复了之前的整洁与平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