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云蔚山庄在清脆的鸟鸣中苏醒。
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湖面与花木,晨曦透过云雾,洒下柔和的金光。
林黛玉醒得比平日早些,竟不觉得往日那般神思倦怠。
她拥被坐起,透过茜纱窗望着窗外烟波浩渺的湖景,心中一片罕见的澄澈与宁静。
昨日的嬉游、开阔的景致、姐妹们的笑语,尤其是那秋千架上飞扬的欢快,像温暖的泉水,一点点浸润了她干涸悲切的心田。
虽仍思念外祖母,但那蚀骨的悲痛似乎被这蓬勃的生机冲淡了些许,留下一种淡淡的、可以承受的哀思。
紫鹃端着脸盆进来,见黛玉已醒,气色竟比前几日好了不少,眼中也有了神采,不由得惊喜道:“姑娘今儿精神头真好!看来这庄子果然养人,出来走走是对的!”
黛玉微微一笑,并未反驳,任由紫鹃伺候她梳洗。
刚用罢清淡的早膳,就见小丫头进来禀报,说陆大人来了。
陆远依旧是那身墨色常服,步履沉稳地走进来。
他目光落在黛玉脸上,见她今日眉眼间少了几分凄清,多了些许鲜活之气,微微颔首。
“看来昨夜歇息得尚可。”他语气平淡。
“劳陆大哥挂心,此地清幽,确是好眠。”
黛玉轻声回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己未察觉的柔和。
陆远从袖中取出一个看似普通的白玉小瓶,瓶身素净,毫无纹饰。
他放在黛玉身前的桌上:“此物予你。每日晨起,温水送服一粒,于你身子有益。”
黛玉一怔,看着那白玉小瓶,心中讶异。
她虽不知具体是何物,但见陆远亲自送来,且语气郑重,便知绝非寻常之物。
她聪慧敏感,立刻联想到自己近日因哀伤过度而亏损的精神,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感激。
“陆大哥,这……太珍贵了……”
黛玉下意识地推拒,她不愿平白承受如此厚重的关心。
“不过是些温养的药材,不值什么。”
陆远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你身子好了,便是省了麻烦。收着吧。”
他的话依旧带着他特有的、近乎霸道的简洁,但黛玉却从中听出了不容错辨的关怀。
她不再多言,伸出纤纤玉手,小心翼翼地将那玉瓶握在手心,触手温润。
她站起身,敛衽深深一礼,声音微哽:“黛玉……谢过陆大哥。”
陆远受了她的礼,只道:“记得服用。”
便转身离开了,留下满室清冽的气息。
黛玉握着那尚带陆远体温的玉瓶,怔怔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波澜起伏。
这份不动声色的呵护,比任何华丽的言辞都更让她心动。
紫鹃在一旁看得分明,待陆远走远,这才凑上前来,看着黛玉手中那玉瓶,又看看黛玉微红的脸颊,忍不住抿嘴笑道:“姑娘,陆大人对您可真是上心!这般珍贵的丹药,说给就给了。奴婢瞧着,大人面冷心热,待姑娘是顶顶好的。”
黛玉被她说中心事,脸颊瞬间飞上两朵红云,如同初绽的桃花,艳丽不可方物。
她嗔了紫鹃一眼,语气却带着一丝羞怯的慌乱:“休要胡唚!陆大哥是念我身子弱,又是客居,方才照拂一二罢了。”
话虽如此,那紧握着玉瓶的手,和眼中流转的微光,却泄露了她心底的悸动。
“是是是,是客情。”
紫鹃从善如流,脸上笑意却更深了,一边收拾着桌面,一边低声道,“只是这‘客情’,也分厚薄不是?姑娘且安心受着,把身子养好,才是正经。”
黛玉不再理会她的打趣,只将玉瓶紧紧攥在手心,那温润的触感仿佛一直熨帖到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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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早膳,众人再次聚集在庄园内。
白日里的云蔚山庄,在明媚春光下更是绚烂夺目,色彩饱满得几乎要溢出画卷。
史湘云早已恢复了精力,拉着探春又要去荡秋千,还嚷着要比赛谁荡得高。
惜春依旧寻了她的角落作画,这次画的是晨雾中的湖心亭。
宝钗则与王熙凤一同,由管事陪着,去查看山庄的账目和库房,显露出当家理事的才干。
而最为欢欣雀跃的,莫过于尤氏姐妹。
尤二姐和尤三姐手挽着手,几乎将庄园的每一个角落都走了个遍。
她们在绣球花丛中流连,惊叹于那如同调色盘般丰富的色彩;
她们在紫藤花瀑下驻足,仰头感受那馥郁的芬芳和如梦似幻的紫色光影;
她们跑到湖边,看着清澈湖水中悠游的锦鲤和天鹅,发出孩子气的笑声。
尤三姐更是活泼,她甚至脱了鞋袜,坐在湖边的青石上,将白玉般的双足浸入清凉的湖水中,快活地踢打着水花,惊得鱼儿四散。
阳光洒在她明媚的脸上,洋溢着毫无阴霾的快乐。
“二姐!你快来!这水好舒服!”
尤三姐回头招呼,笑容灿烂得晃眼。
尤二姐性子温婉些,只站在岸边看着她笑,眼中却也是满满的轻松和喜悦。
自从家道中落,寄人篱下,她们何曾有过如此肆意开怀的时刻?
宁国府的压抑,生活的窘迫,仿佛都成了上辈子的事。
“三妹,仔细着凉。”尤二姐柔声提醒,语气里却满是宠溺。
“不怕!这日头暖着呢!”
尤三姐咯咯笑着,又捧起一掬湖水,洒向空中,看水滴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
玩累了,姐妹二人寻了处花荫下的石凳坐下。
四周寂静,只有蜂鸣鸟语,花香袭人。
尤三姐用帕子擦着脚上的水渍,脸上红扑扑的,眼神明亮。
她看着不远处水榭的方向,忽然压低声音,对尤二姐说道:“二姐,你看这庄子,你看陆大人待咱们……我如今是真觉得,跟了大人,是天大的福气。”
尤二姐闻言,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有些悠远:“是啊,大人是咱们的恩人。若非大人,我们姐妹和娘亲,还不知在哪个角落里受苦。”
“何止是恩人!”
尤三姐语气激动起来,带着由衷的敬佩,“二姐,你是没瞧见,大人他……他跟那些纨绔子弟、甚至跟宁荣二府那些爷们儿都不一样!
他有本事,有担当,说一不二!待下人虽严,却从不无故苛责。待我们……虽不那么温存软语,可该给的体面、该有的照顾,一样不少!这才是真男人!”
她顿了顿,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声音更低了,却带着无比的认真:“二姐,我如今是真心实意跟着大人,只盼着他好,也盼着咱们一家都好。”
尤二姐听着妹妹的话,心中亦是感触良多。
她何尝不知陆远的好?
那样一个位高权重、冷峻威严的男子,却肯收留她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孤女,甚至接纳了她们的母亲,给了她们从未有过的安稳和尊重。
这份恩情,如同再造。
“你能这样想,自然是好的。”尤二姐温声道。
尤三姐观察着姐姐的神色,见她眉宇间似有一丝落寞和茫然,心念一动,忽然握住了尤二姐的手,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试探和决断:“二姐,既然你觉得大人好,咱们一家也都依托于此……你,何不也跟我一样,长久地留下来?”
尤二姐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说破了最深的心事,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又迅速涌上羞窘的红潮。
她慌乱地想要抽回手,眼神躲闪:“三妹!你、你胡说什么!我……我怎能……”
“怎么不能?”
尤三姐紧紧握住她的手,不让她退缩,目光灼灼,“二姐,你比我温柔,比我更会体贴人!咱们姐妹一体,若能长久相伴,共同侍奉大人,彼此有个照应,娘亲也能更加安心,岂不是两全其美?”
“可是……可是我……”
尤二姐心跳如鼓,又是羞臊,又是惶恐,还有一丝被点燃的、微弱的希望火苗,“我身份尴尬,又是再嫁之身……大人他……他何等人物,怎会看得上我这般……这般蒲柳之姿,残花败柳……”
她越说声音越低,眼圈微微发红,自卑之情溢于言表。
曾经的经历是她心中难以愈合的伤疤。
“二姐!”尤三姐打断她,语气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急切,又夹杂着心疼,“什么残花败柳!那是贾珍那个老畜生造的孽!与你何干?在妹妹眼里,你比那些所谓的千金小姐都好!
温柔善良,模样又好!大人他不是那等迂腐之人!若他介意,当初就不会收留我们!”
她看着尤二姐泫然欲泣的模样,放缓了语气,带着鼓励和笃定:“二姐,你信我!只要你愿意,这事……我去跟大人说!保管能成!”
尤二姐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惶和难以置信:“你去说?这……这如何使得!太丢人了!万一大人不允,我们还有何颜面留在府里?”
“放心,我有分寸。”
尤三姐眼中闪过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果决和精明,“我不会莽撞行事。大人既然纳了我,对咱们家便有香火情分。我寻个合适的时机,好好跟大人说。
二姐,你想想,若能成了,咱们母女三人便真正在这陆府扎下根了,再不用担惊受怕,看人脸色。为了往后长久的安稳,这点脸面,值得一搏!”
尤二姐被妹妹的话说得心潮澎湃,思绪纷乱。
她渴望安稳,渴望有一个坚实的依靠,更渴望能像妹妹一样,光明正大地拥有一个名分,不再是以“客居”的身份忐忑度日。
陆远的形象在她心中愈发高大,那份冷峻下的宽厚,让她心生向往,又自惭形秽。
她看着妹妹坚定而充满信心的眼神,那份勇气似乎也感染了她。
挣扎了许久,她终是抵不过内心对安定和未来的渴望,以及那丝对陆远隐秘的仰慕,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一切……但凭三妹妹做主罢……”
说完,已是羞得抬不起头来,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
尤三姐见姐姐终于点头,心中大喜,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好姐姐,你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姐妹二人不再多言,但彼此心中都仿佛落下了一块大石,又悬起了新的期待。
庄园里的嬉笑声隐约传来,春色正浓,而某些人的心绪,也在这春光里,悄然发生着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