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氏姐妹提着轻简的行囊,踏出荣国府那扇象征着腐朽与绝望的朱漆大门时,虽有对未来的一丝茫然,但更多的,是挣脱牢笼、重获新生的轻快。
寒风拂面,尤二姐却觉得那风里带着些许清新的味道,不似贾府院中那般沉滞压抑。
陆府这边早已得了消息。
王熙凤亲自带人收拾出一处小巧精致的院落,名唤“芷芳轩”,虽不奢华,但窗明几净,陈设温馨,一应日用俱全。
宝钗命人送来了崭新的被褥帐幔,黛玉挑了几盆清雅的兰花送来点缀,探春、湘云则忙着张罗她们的笔墨纸砚,以备诗社之用。
当尤氏姐妹被引入陆府,见到这精心准备的住所和众人真诚的笑脸时,尤二姐的眼圈又红了,这次却是感动的泪水。
她拉着尤三姐,对着王熙凤、宝钗等人便要下拜,被众人连忙扶住。
史湘云快人快语,拉着尤二姐的手道:“好姐姐,快别如此!既来了这里,便是一家人。往日那些糟心事,都忘了吧!咱们这儿别的没有,就是清净、自在!”
宝钗也温言道:“二妹妹、三妹妹安心住下。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开口。日后咱们姐妹常在一处,说话解闷,研习诗文,岂不快哉?”
黛玉浅浅一笑,递过一杯热茶:“‘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日子过去了,如今正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之时。二位妹妹且宽心。”
尤二姐听着这些暖心的话语,看着眼前一张张善意盈盈的面孔,只觉得如同在梦中。
她怯生生地抬眼望去,只见庭院中洒满冬日暖阳,丫鬟们步履轻快,面带笑容,与贾府那死气沉沉的景象判若云泥。
她心中那厚厚的冰层,似乎在这温暖的氛围中,开始悄然融化。
尤三姐更是爽朗一笑,抱拳道:“多谢各位姐姐!日后但有差遣,我姐妹二人绝无二话!”
姐妹二人的到来,确实让陆府更加热闹。
尤二姐性子温柔细腻,虽不善诗词,却做得一手好针线,便主动帮着打理诗社所需的绣品、装订诗稿等琐事;
尤三姐性情豪爽,行动干脆,很快便成了王熙凤管理杂务的好帮手,也帮着维持诗社秩序,安排茶水点心。
她们迅速融入了这个新的大家庭,往日眉宇间的愁苦渐渐被舒心的笑容取代。
枕霞新社,首次开社
筹备多日的“枕霞新社”首次开社之日,终于在一片期待中到来。
地点就定在精心布置过的藕香榭。
榭内四角摆放着烧得旺旺的银霜炭盆,暖意融融。
临水的一面窗扇支起,可观赏窗外虽已凋零但风骨犹存的荷梗与远处覆着薄雪的假山,别有一番清寂之美。
榭内,梨花木大案上铺着雪浪笺,一旁摆着数方端砚,紫毫、狼毫林立如笔林。
湘云手书的“枕霞新社”匾额高悬,字迹洒脱不羁。
案头、窗边摆放着水仙、蜡梅,吐露幽芳。
四周还悬挂着惜春近日所作的几幅《冬景小品》,笔墨简淡,意趣盎然。
众姐妹今日皆悉心打扮,既是雅集,也带了几分争奇斗艳的心思。
宝钗穿着藕荷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袄,外罩一件石青缂丝灰鼠披风,端庄雍容;
黛玉则是一身月白绣绿萼梅的锦缎长袄,系着碧玉缕金带,清雅绝俗,宛如月宫仙子;
探春穿着玫瑰紫事事如意缂丝长衣,显得神采飞扬,干练中带着明媚;
湘云最是活泼,穿着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子,头上戴着观音兜,娇憨烂漫;
迎春穿着淡青色素绒绣花小袄,安静坐在誊录的位置上;惜春则在画案前准备记录场景;
王熙凤和秦可卿虽不作诗,也穿着鲜艳的衣裳来捧场,凤姐是一身秋香色遍地金通袖袄,更显富丽;
秦可卿则是蜜合色棉袄,温柔低调。
尤二姐穿了件崭新的湖色杭绸棉袄,尤三姐则是杏子黄绫子棉裙,姐妹二人虽衣着不算最华贵,但气色红润,眉目舒展,与在贾府时判若两人。
晴雯、鸳鸯、也都穿着干净体面的衣裳,穿梭其间,或磨墨铺纸,或传递诗题,或伺候茶点,个个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喜气。
“今日咱们‘枕霞新社’头一社,题目是‘咏梅’,不限韵,大家尽情发挥。”
社长宝钗含笑宣布,“限一炷香功夫。”
香炉内插上一支梦甜香,青烟袅袅。
顿时,榭内安静下来,只闻笔墨与纸笺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雀鸣。
黛玉托腮凝眸,望着窗外一枝斜逸的枯梅,若有所思,指尖无意识地在桌上轻敲;
宝钗沉静端坐,提笔蘸墨,已是成竹在胸;
探春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显然在斟酌字句;
湘云最是性急,抓耳挠腮,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
迎春认真地铺开纸张,准备誊录;惜春则已开始勾勒众人凝思的神态。
尤二姐安静地坐在一旁,手里做着针线,偶尔抬头看看姐妹们,眼中满是羡慕和欣慰。
尤三姐则帮着王熙凤、秦可卿查看茶点果品,确保一切周全。
香至半柱,黛玉率先提笔,文思泉涌,一挥而就。
接着宝钗、探春也相继完成。
湘云直到香快燃尽,才猛地一拍桌子,嚷道:“有了!”匆匆写下。
香烬,收笔。
迎春将众人诗稿一一收齐,用工整的小楷誊录在专用的诗社笺纸上,隐去名讳,交由宝钗、黛玉、探春三位评委品评。
众人一边吃着王熙凤准备的精巧点心,一边说笑等待结果,藕香榭内气氛轻松而愉悦。
正在这时,丫鬟通报:“陆大人来了。”
众人忙起身相迎。
只见陆远穿着一身墨蓝色常服,外罩玄狐大氅,踏着雪光走了进来。
他目光扫过满室珠翠和一张张因兴奋而泛红的脸庞,最后落在案头的诗稿上,唇角微扬:“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宝钗笑道:“正要请大人品评一二,做个仲裁。”
陆远也不推辞,走到案前,拿起誊录好的诗稿,一一细看。
他看得仔细,时而点头,时而凝眸。
众女都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心中既期待又紧张。
尤其是探春、黛玉等有心争胜的,更是心跳加速。
陆远看完,放下诗稿,目光环视众人,缓缓道:“都是好诗。各有千秋。”
他先拿起一篇,“这首《咏白梅》——‘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托物言志,气魄宏大,立意高远,当为魁首。”
众人看去,那诗稿字迹端庄流丽,正是宝钗之作。
宝钗闻言,微微一笑,敛衽一礼,并不意外,却也欣喜。
接着,陆远又拿起另一篇:“这首《梅花》——‘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写景状物,细腻入微,意境幽远,清雅脱俗,可为第二。”
这诗风,这意境,无疑是黛玉手笔。
黛玉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瞥了宝钗一眼,嘴角微翘,似嗔似喜。
“这第三嘛,”陆远又取一篇,“《墨梅》——‘我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借梅自喻,品格自现,风骨傲然,不错。”
这却是探春所作。
探春听得评价,心中激荡,她本就好强,能得第三,已是满足,尤其那句“只留清气满乾坤”,深得她心。
湘云的诗被评为“豪迈奔放,别具一格”,迎春虽未作诗,但誊录之功得到夸奖,惜春的画作也被赞“捕捉神韵,堪为诗社存证”。
连尤二姐做的那个用来装诗签的梅花绣囊,也得了陆远一句“心思精巧”的称赞,喜得她脸颊微红。
评点完毕,陆远又道:“既是诗社,有评便有奖。今日魁首,赏紫毫笔一对,澄心堂纸百张;第二者,赏徽墨两锭,青玉笔山一方;第三者,赏端砚一方,朱砂印泥一盒。其余参与及帮忙者,各赏宫花两朵,新式点心两盒。”
话音一落,满堂皆喜。
陆远出手大方,所赐之物皆是文人雅士梦寐以求的精品。
宝钗、黛玉、探春上前领赏,脸上光彩照人。
湘云、迎春、惜春、尤氏姐妹乃至一众丫鬟,也都得了赏赐,个个笑逐颜开。
王熙凤笑道:“哎哟哟,还是大人阔气!咱们这诗社往后可更要红火了!”
史湘云拿着新得的宫花,喜欢得什么似的,立刻就要簪在头上,嘴里嚷着:“下次社日我必要争个前三,也得好砚台好墨!”
黛玉把玩着青玉笔山,对宝钗笑道:“到底让宝姐姐拔了头筹,下次我可要铆足了劲才行。”
宝钗含笑回应:“妹妹承让了,你的‘暗香浮动月黄昏’已是绝唱,我不过是侥幸。”
探春摩挲着那方温润的端砚,心中充满了干劲和归属感。
尤二姐和尤三姐捧着精致的点心和漂亮的宫花,相视而笑,眼中泪光点点。
她们何曾想过,有一天能置身于这样高雅而又温暖的环境中,受到如此的尊重和关怀?
那些在贾府担惊受怕、受人白眼的的日子,真的如同上辈子一般遥远了。
陆远看着眼前这济济一堂、笑语嫣然的景象,看着这些女子在他提供的这片天地里,重新焕发出才华与光彩,心中也掠过一丝淡淡的满足。
他略坐了片刻,饮了半盏茶,听了她们一会儿关于下次诗社题目的讨论,便起身离去。
窗外,天色渐晚,雪光映着晚霞,将藕香榭染上一层瑰丽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