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微熹,柔和的晨光透过茜纱窗,在室内铺陈开一片暖融的金晖。
探春自酣沉的睡梦中悠悠醒转,尚未睁眼,便先感觉到周身被一股温暖而陌生的男子气息包围着。
腰间横亘着一条坚实的手臂,沉甸甸的。
她微微一动,身后便传来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后颈,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昨夜种种,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那些羞人的画面、灼热的体温、以及难以言喻的悸动与缠绵,让她瞬间从耳根红到了脖颈。
她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既有初为新妇的羞涩难当,又有一丝仿佛漂泊许久终于靠岸的、隐秘的幸福与安宁。
她悄悄侧过身,鼓起勇气抬眼,望向身侧仍在沉睡的男人。
陆远卸去了平日的冷肃,眉宇舒展,阖着眼睫,面容在晨光中显得平和了许多,甚至透出几分难得的俊朗。
探春看得有些痴了,心中百感交集。
这便是她今后的倚靠,她的夫君了。
正神思恍惚间,那双深邃的眼眸倏然睁开,清明锐利,毫无初醒的迷蒙,瞬间便捕捉到了她偷看的目光。
探春像是做错了事被逮住的孩子,脸颊“轰”地一下烧得更厉害,慌忙垂下眼睫,声如蚊蚋:“大、大人醒了……”
陆远看着她这副羞窘难抑的模样,与昨日凤冠霞帔下的端庄以及夜里的娇柔又是不同,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并未立刻起身,反而收紧了揽在她腰间的手臂,将人往怀里又带了带:“睡得可好?”
这亲昵的举动和问话让探春浑身更烫,埋在他胸前,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静静相拥片刻,感受着这清晨的静谧与温馨。
陆远的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她一缕散落在枕畔的青丝。
“时辰还早,你再歇会儿。”他松开她,坐起身,“今日衙门还有些事务需处理,我晚些回来。”
探春也连忙跟着坐起,锦被自肩头滑落,露出雪白的肌肤和点点暧昧红痕,她慌忙拉高被子掩住,低声道:“妾身服侍大人更衣。”
陆远看了她一眼,倒也没拒绝,只道:“让丫鬟进来便是。”
即便如此,探春还是坚持下了床,忍着身上的些许不适,亲自为他递上外袍,整理衣襟。
她的动作还有些生疏,但神情专注而认真。
陆远垂眸看着她纤细的手指为自己系着衣带,日光透过窗棂,在她低垂的眉眼和浓密的睫毛上投下浅浅的光影,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柔美。
他忽然抬手,用指腹轻轻揩过她的唇角,那里沾了一点点方才洗漱时未干的水渍。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让探春浑身一颤,抬眸望向他,眼中水光潋滟。
“在府里不必拘束,缺什么短什么,直接告诉宝钗,或者吩咐管事。”陆远收回手,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姐妹们都住在一处,多走动说话。”
“是,妾身知道了。”探春心头一暖,轻声应下。
送走陆远后,探春在侍书的服侍下梳洗更衣。
看着镜中那个眉宇间似乎舒展了许多、眼角眉梢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妩媚春情的自己,她轻轻吐了口气。
过去种种,当真如林姐姐所说,譬如昨日死了。
用过早膳,探春在侍书的陪伴下往花厅去。
一路上,但见庭院深深,廊庑洁净,仆妇丫鬟各司其职,见到她皆恭敬行礼,口称“如夫人”,态度自然,毫无轻视之色。
这种被尊重的感觉,让她一直紧绷的心弦又放松了几分。
刚到花厅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清脆的笑语声。
掀帘进去,只见薛宝钗、林黛玉、史湘云、贾迎春、贾惜春、薛宝琴、王熙凤、秦可卿等人都在。
连晴雯、鸳鸯等姨娘也在一旁凑趣说话,满室珠围翠绕,笑语嫣然,比之大观园鼎盛之时亦不遑多让。
“三姐姐来了!”史湘云眼尖,第一个看见她,立刻跳起来迎上前,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笑嘻嘻道,“啧啧,我瞧着三姐姐今日气色极好,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这话带着善意的打趣,探春脸上刚褪下去的红晕又浮了上来,嗔了她一眼:“云丫头这张嘴,还是这般不饶人!”
宝钗穿着件莲青色的对襟褙子,端庄依旧,含笑招呼她坐下:“快过来坐,正说着你呢。在府里可还习惯?若有哪里不周到,定要说出来。”
黛玉今日穿着一身月白绣淡紫色折枝梅花的长袄,清雅出尘,也抿嘴笑道:“看她这模样,便知是极习惯的。可见陆大人是懂得疼惜人的。”
迎春和惜春也笑着向她点头。
王熙凤穿着一身大红遍地金锦缎袄裙,依旧是爽利模样,接口道:“可不是么!咱们三姑娘是有后福的!往日在那府里,生生被那些糟心事埋没了才华性子。”
秦可卿温婉地坐在一旁,递过一盏热茶给探春,柔声道:“妹妹喝茶。”
晴雯和鸳鸯在一旁叽叽喳喳,说着今早院子里新开的玉兰花如何好看。
置身于这温暖融洽、毫无阴霾的氛围中,探春只觉得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往日在贾府,姐妹们虽也亲密,但总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云,长辈的苛责、经济的窘迫、未来的茫然,像无形的枷锁,让人透不过气。
哪像如今,真正的轻松自在。
说笑间,史湘云忽地一拍手,眼睛亮晶晶地,扬声道:“各位姐姐妹妹们!我瞧着如今咱们姐妹又聚在一处了,宝姐姐、林姐姐、三姐姐、二姐姐、四妹妹、琴妹妹、凤嫂子、小蓉大奶奶……一个不少!
整日里只是说话顽笑,虽也好,终究少了些雅趣。我想着,咱们何不把当年的诗社再建起来?”
她这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立刻激起了层层涟漪。
“重建诗社?”
黛玉眼眸一亮,显然被勾起了兴致,她本就好此道,在大观园时便是诗社的佼佼者,“这主意倒好!如今春光正好,园子里的景致也好,正是吟诗作对的好时节。”
宝钗也含笑点头:“云丫头这提议甚好。既能陶冶性情,又能增进姐妹情谊,比一味顽笑强。”
她如今是当家,考虑得更周全些,“只是这社名、社址、章程,都需重新议定。”
探春心中更是激动。
诗社于她,不仅是一项雅事,更是她曾经才能施展、意气风发的象征。
如今生活安稳,若能重拾旧趣,岂不快哉?
她立刻接口,声音都带着几分雀跃:“我赞成!社名不妨另拟一个,与旧日区别开来。社址嘛,我看陆府后园那处临水的‘藕香榭’就极好,敞亮又临水,景致绝佳。”
惜春虽对诗词不算顶尖热衷,但喜欢那份热闹和雅致,也轻轻点头:“画画累了,听听姐姐们吟诗,也好。”
迎春性子怯,作诗非她所长,但见众姐妹都兴致高昂,也怯生生地表示:“我……我虽作不好,给姐姐们誊录、品评,也是好的。”
王熙凤抚掌笑道:“你们这些文绉绉的事我可掺和不来,不过,你们若缺了银两,或是要什么果子点心,只管找我,保管给你们办得妥妥帖帖!”
她如今在陆府管着一些杂事,手头宽裕,也乐得卖个好。
秦可卿也柔声道:“我虽才疏学浅,也愿为诗社尽一份心力,帮着凤嫂子打理些琐事也好。”
晴雯在一旁听得心痒,忍不住插嘴:“我们虽不会作诗,给姐姐们磨墨铺纸、传递诗稿总是会的!到时候也让我们沾沾雅气儿!”
鸳鸯也笑:“正是呢,听着就热闹有趣。”
一时间,花厅内气氛热烈,众人七嘴八舌,各抒己见,仿佛诗社明日便能开张一般。
傍晚时分,陆远自衙门回府,刚踏入内院,便觉气氛与往日不同。
丫鬟们脸上都带着笑意,步履轻快。
及至宝钗院中,还未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阵阵笑语。
见他回来,众女皆起身相迎。
宝钗上前接过他的官帽,黛玉奉上热茶,湘云最是藏不住话,抢着便将白日里重建诗社的提议说了。
末了,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满是期待地问:“大人,你觉得可好?你允是不允?”
探春也站在姐妹中间,虽未说话,但那望向他的目光里,同样充满了希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深知,陆远的态度至关重要。
陆远接过茶盏,目光扫过眼前这一张张或明艳、或清雅、或娇憨、或端庄的面容,见她们个个眼中放光,显然对此事热衷得很。
他呷了口茶,沉吟片刻。
这短暂的沉默让众女的心都提了起来。
随即,他放下茶盏,唇角微扬,露出一丝清晰的笑意:“这是好事。雅人雅集,正合府中气象。你们既有此兴致,我自然支持。”
“当真?”湘云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
“多谢大人!”众女闻言,皆是喜形于色,花厅内顿时一片欢腾。
陆远又道:“既是要办,便好好办。需要什么场地、器物、笔墨纸砚,乃至一应开销,只管从公中支取,不必节俭。若有需要男宾或是请外面清客相公评阅的,我也可代为安排。”
他这番大力支持,态度明确,资金充裕,甚至考虑到了她们没想到的细节,让众人更是惊喜万分。
连宝钗和黛玉都相视一笑,眼中满是轻松与喜悦。
“有陆大人这句话,咱们这诗社定然能办得风生水起!”王熙凤笑着凑趣。
有了陆远的首肯,诗社的筹备工作立刻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
接下来的几日,陆府后园彻底热闹起来。
探春展现出了她卓越的组织才能,与宝钗、黛玉一同商议拟定社名,最终定为“枕霞新社”,既暗合湘云“枕霞旧友”的别号,又有万象更新之意。
社址就定在临水照花的“藕香榭”。
丫鬟仆妇们忙着打扫布置,抬来崭新的梨花木大案,摆上精致的文房四宝,悬挂起湘云亲自书写的社名匾额。
晴雯、麝月等带着小丫头们采摘各色鲜花点缀其间,鸳鸯则负责核对茶点果品的单子。
王熙凤和秦可卿果然负责起东道和物资采买,不但准备了上好的茶茗、精巧的果点,还特意让人去买了时新的瓜果、甚至弄来了一些外洋的稀奇吃食。
迎春和惜春一个帮着整理旧日诗稿,一个则开始构思诗社活动时可能需要点缀的画作。
就连不大参与这些的宝琴,也兴致勃勃地帮着宝钗拟订第一次诗社的题目和韵脚。
整个陆府,因为这件雅事,充满了一种积极向上、生机勃勃的气息。
丫鬟们走路都带着风,互相见面的话题也变成了“姑娘们诗社准备得如何了”、“藕香榭布置得真漂亮”。
探春穿梭其间,指挥若定,脸上洋溢着久违的、发自内心的光彩。
她看着眼前这比在大观园时更加齐心、更加无忧无虑、也更加热闹有趣的筹备场景,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与欢欣。
这里,才是她真正的用武之地,是能让她尽情舒展才华与心性的乐土。
夜幕降临,藕香榭灯火通明,预备工作已接近尾声。
众人聚在榭中,看着精心布置的一切,想象着日后诗社活动的盛况,脸上都洋溢着期待与喜悦的笑容。
春风拂过水面,带来莲叶的清香,也送来了满园的欢声笑语。
这“枕霞新社”尚未开社,便已先声夺人,其热闹与生机,竟真真压过了昔日的海棠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