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探春随着陆府众人,一路行回府邸。
离那喧嚣的御街越远,她心中初时那份得以暂时逃脱的轻松,渐渐被一种近乡情怯般的忐忑取代。
毕竟,这不是她从小长大的荣国府,而是陆远的府邸,一个与她家有着微妙关联、甚至可称“对手”的地方。
她悄悄攥紧了袖口,指尖冰凉。
及至陆府门前,但见两盏硕大明亮的新糊红灯笼高悬,映照着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石狮和朱漆大门。
门楣上崭新的桃符在夜色中亦显出一种沉静的威仪。
与贾府门前那破旧黯淡的灯笼、积雪未清的萧条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守门的小厮衣着整齐,精神抖擞,见主子们回来,忙不迭地开门行礼,动作麻利,规矩森严。
踏入府内,一股混合着暖炭、沉香和若有似无梅花清香的暖融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外面的严寒。
廊下早已点起明亮的玻璃灯,将抄手游廊照得通明,各处窗棂都透出温馨的光晕。
仆妇丫鬟们见到主子归来,皆含笑行礼,步履轻悄,井然有序,全无年节下常见的懒散喧哗。
薛宝钗心思最为缜密,早将探春的局促看在眼里。她柔声对探春道:“三妹妹,外面天寒,你衣裳单薄,先随我去屋里暖和暖和,换身轻便衣裳再说话不迟。”
说罢,不由分说,便携了探春的手,往自己日常起坐的院落走去。
湘云、黛玉等人也心领神会,纷纷笑道:“正是呢,我们先去花厅等着,宝姐姐快带三妹妹去换身暖和衣裳!”
她们皆知探春好强,不愿在人前显露窘迫,此举正是体贴。
探春被宝钗温软的手牵着,心中五味杂陈,既感温暖,又觉酸楚。
她随着宝钗进了屋,但见屋内陈设典雅,暖炕烧得温热,炕桌上设着茶具棋盘,博古架上书籍玩器井然,一鼎错金螭兽香炉正吐出袅袅青烟,气息清甜。
宝钗也不多问,只让莺儿去取了一套自己还未上过身的新衣。
一件杏子黄底绣折枝杏花的锦缎袄儿,并一条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又拿出一件银鼠皮的小坎肩。
“三妹妹莫要嫌弃,这衣裳我穿着略大些,你身形比我高挑些,穿着应正合身。”
宝钗语气自然,仿佛只是姐妹间寻常的衣物分享,全无施舍之意。
探春看着那簇新鲜亮的衣物,料子细腻,绣工精美,比自己身上这件半旧的蜜合色袄子不知强了多少倍。
她眼圈微红,低声道:“宝姐姐……这如何使得……”
“自家姐妹,有何使不得?” 宝钗笑着将她轻轻推向屏风后,“快换上吧,莫让她们等急了。侍书,快来帮你家姑娘。”
侍书早已感激不尽,忙上前帮着探春更换衣裳。
褪下那身略显寒酸的旧衣,换上宝钗柔软温暖的锦缎新袄,探春只觉得一股暖流不仅包裹了身体,似乎也渗入了心田。
镜中的少女,一扫方才的灰暗落寞,杏黄衬得她肌肤莹润,眉宇间的英气也因这鲜亮颜色而被激发出来,竟有几分昔日在大观园中“玫瑰花”的风采。
侍书在一旁看着,几乎要落下泪来,喃喃道:“姑娘穿这身真好看……”
当探春焕然一新地出现在花厅时,众姐妹眼前都是一亮。
湘云第一个拍手笑道:“好!好个俊俏的三姐姐!这颜色正配你!”
黛玉也含笑点头:“杏花烟润,正合三妹妹爽利气质。”
惜春虽不多言,也递过一杯刚沏好的热茶:“三姐姐,暖暖手。”
迎春则拉着她坐下,将自己手边的暖手炉塞到她手里。
王熙凤看着,心中感慨,面上却依旧是爽朗笑容:“这才像个过节的样子!咱们三姑娘本就是个出挑的,往日在那府里,竟是埋没了。”
她这话说得直白,众人心有戚戚,却也不便接口,只笑着岔开话题。
很快,丫鬟们端上热腾腾的元宵,各色馅料,甜咸兼备。
又有精巧的果盒,里面是松瓤、核桃、蜜饯等物。
众人围坐说笑,品评元宵滋味,议论方才灯市上的见闻。
湘云又缠着黛玉要她再讲一遍猜灯谜的机巧,宝琴则叽叽喳喳说着看到的走马灯上的故事。
探春置身于这温暖如春、笑语盈耳的环境中。
看着姐妹们真诚的笑脸,感受着她们不着痕迹的关怀,那颗在贾府被冷待、被斥责而冰冻僵硬的心,一点点被融化开来。
她渐渐放下了矜持,也参与到说笑中,甚至因湘云一个顽笑话,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那笑声清脆明亮,连她自己都怔了一下,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怀笑过了。
晴雯和麝月等大丫鬟也在旁伺候,见探春如此,晴雯快人快语:“三姑娘早该如此多笑笑,往日里在那边,见您总是蹙着眉头,想着家事,看着都叫人心疼。”
鸳鸯也道:“可不是么,年轻轻的姑娘家,正该如此。”
这一刻,探春仿佛回到了大观园海棠诗社尚未离散、姐妹们无忧无虑的时光,甚至比那时更多了一份安稳与自在。
这里没有催逼的债务,没有严苛的斥责,没有需要时时小心应对的复杂人际关系,只有纯粹的、让人放松的温情。
她心中不禁再次涌起那个念头:这里……真好。
然而,探春元宵夜随陆府女眷同游,并被接回府中款待的消息,很快传回了荣国府。
王夫人正因年关艰难,典当了几件心爱首饰而心头憋闷,听到周瑞家的来回禀此事,顿时气得脸色发白,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撂在炕几上,茶水溅湿了桌布。
“好啊!真是好啊!” 王夫人胸口起伏,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我道她如今怎么愈发心气高了,原来是早就寻好了高枝儿!
打量着我们府里艰难,便迫不及待地往那富贵窝里钻!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深更半夜跟着外人游荡,成何体统!”
邢夫人在旁,本就对二房有些幸灾乐祸,闻言凉凉地添了一句:“可不是么,听说在那府里,连新衣裳都换上了,薛家大姑娘亲自给的,绫罗绸缎,好不风光。
唉,也难怪孩子,咱们府里如今这光景,连件像样的新衣都难……”
这话更是火上浇油。
王夫人想起那日斥责探春的话,只觉被她以实际行动打了脸,更是怒不可遏:“攀高踩低的东西!我往日只当她是个懂事明理的,谁知也是个眼皮子浅的!
贾家再不好,也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如今眼见着家里艰难,不说同心协力共渡难关,反倒跑去沾人家的光,丢尽了贾家的脸面!”
底下伺候的丫鬟婆子们噤若寒蝉,心中却各有思量。
有的觉得探春姑娘可怜,有的则认为她确实有些“忘本”。
这话后来不知怎的,传到了怡红院贾宝玉的耳朵里。
宝玉正因府内冷清、姐妹们离散而郁郁寡欢,忽闻探春也在陆府,且与宝姐姐、林妹妹、云妹妹她们一处,似乎过得极为快活。
他先是心中一喜,为探春高兴,随即又是一阵巨大的失落和渴望——他也想和姐妹们在一处!
也想看看她们如今是怎样的光景!也想参与那灯下的笑语和温暖的聚会!
他一时冲动,便想去回明贾政,借口给陆远请安,实则想去陆府见见姐妹们。
谁知刚走到贾政书房外,就听见里面传来父亲与清客相公的谈话声,似乎正在议论今年秋闱之事。
宝玉心头一紧,硬着头皮进去请安,刚支支吾吾提出想出门访友,贾政那两道浓眉立刻就竖了起来。
“访友?你如今最要紧的‘友’,便是圣贤书!” 贾政厉声道,目光如炬地盯着宝玉,“整日里只知道在内帏厮混,能有什么出息!
我告诉你,今年秋闱,你若不能给我考个举人回来,光宗耀祖,仔细你的皮!再敢想这些游荡顽耍的事,我打断你的腿!回去!把《四书》给我好好温习一遍,明日我亲自考你!”
一顿疾言厉色的训斥,如同冰水浇头,将宝玉满腔的热切和渴望瞬间浇灭。
他不敢分辨,唯唯诺诺地退了出来,心中又憋屈又愤懑。
回到怡红院,他一声不吭,直挺挺地倒在床上,拿被子蒙住了头。
袭人见他这般模样,知他必是在老爷那里受了气,忙端了温茶过来,轻轻坐在床边,柔声劝道:“二爷这是怎么了?可是老爷又吩咐功课了?老爷也是望子成龙,二爷且忍耐些,用心读书便是了。”
宝玉猛地掀开被子,眼睛微红,气道:“读书!读书!就知道逼我读书!我又不是那禄蠹,读那些劳什子做什么!
如今连三妹妹都去了那边,和宝姐姐、林妹妹她们在一处快活,偏我像个囚犯似的被关在家里,连见一面都不能!这日子有什么趣儿!”
袭人听他提及陆府和众姐妹,心中微微一酸,却强笑道:“二爷又说傻话了。三姑娘是姑娘家,走动方便些。二爷是爷们,自然要以功课为重。再说,那边府里……终究是外人,咱们总去,也不像话。”
她顿了顿,又道:“二爷若想念姐妹们,等日后得了空,下个帖子正经拜访便是,何必急在一时?快别生气了,仔细气坏了身子。我让秋纹给二爷炖了冰糖燕窝,这就去端来。”
宝玉听着袭人温言软语的劝慰,心中郁结稍解,但那份与姐妹们隔绝的孤独感,以及对那种鲜活、自由生活的向往,却愈发清晰起来。
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是哪家府邸的宴饮笙歌,只觉得这怡红院从未如此冷清寂寞过。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重新瘫回床上,心中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