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五,京城里年味愈浓,各府各院张灯结彩,预备着辞旧迎新。
然而,保龄侯史鼎府上却笼罩在一片异样的沉寂之中,仆役们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触了主子的霉头。
昨儿个史鼎在陆府碰了个软钉子,心中憋闷至极。
他本想借着年节由头,将堂妹湘云接回。
一则全了面子,二则正好与那急于寻个清贵门第联姻的世交旧友敲定婚事,用湘云的姻缘换些实在好处,填补家中日渐空虚的库房。
没成想,陆远竟搬出“宫中贵人”的名头,轻飘飘地将他打发了回来。
史鼎自觉颜面扫地,又心疼那眼看就要到手的利益打了水漂,一股邪火窝在心口,无处发泄。
恰在这时,他素日里几个酒肉朋友之一的王公子(乃是京中一没实权却善钻营的官宦子弟,早被陆远的人暗中打点妥当)前来邀约,说是城东新开了家“醉仙楼”,酒香菜美,特邀侯爷前去散心解闷。
史鼎正愁没处排遣,便一口应下。
醉仙楼雅间内,暖香氤氲,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史鼎本就心情不畅,几杯烈酒下肚,话匣子便关不住了。
起初还只是抱怨陆远“仗势欺人”、“扣留别家女眷”,渐渐地,在王公子等人的刻意奉承和引逗下,酒意上涌的他开始口无遮拦。
“哼,什么宫中贵人!我看分明是那陆远假传旨意,包藏祸心!”
史鼎面色酡红,眼神浑浊,猛地一拍桌子,杯盘乱跳,“他陆远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幸进的佞臣!
仗着陛下几分宠信,就敢不把我们这些勋贵放在眼里!这朝廷……这朝廷都快成了他陆家的一言堂了!”
同席之人假意劝解:“侯爷慎言,慎言啊!陆大人圣眷正浓……”
“圣眷?”
史鼎嗤笑一声,音量不减反增,“陛下那是被他蒙蔽了!你们瞧瞧他做的那些事,清查田亩,整顿吏治,弄得怨声载道!这分明是动摇国本!
先帝在时,何等宽仁,哪有这般折腾?我看……我看今上就是太年轻,容易听信小人!”
这话一出,雅间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史鼎粗重的喘息声。
王公子与另一人交换了个眼色,故作惊慌道:“侯爷醉了,快扶侯爷回去歇息!”
一边说,一边示意旁边伺候的小厮(其中亦有陆远安插的眼线)仔细听着。
史鼎却愈发来劲,甩开搀扶的手,继续大放厥词,从陆远骂到新政,又从新政影射到皇帝年轻识浅,不如老成谋国之臣。
他浑然不知,窗外檐下,早有扮作寻常酒客的锦衣卫密探,将他的狂言妄语一字不落地记了下来。
而他身边那些“朋友”,也恰到好处地在他醉倒后,将这些“惊人之语”当作奇闻轶事,“不经意”地散播了出去。
不过两日,史鼎醉酒妄议朝政、非议君上的话语,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在京城特定的圈子里悄然流传。
最终,精准地递到了几位以风闻奏事为职的言官案头。
腊月二十七,大朝会。
本该是总结旧岁、展望新年的祥和气氛,却被一位御史的凛然奏本打破。
那御史跪在金銮殿上,痛心疾首,将史鼎在醉仙楼的悖逆之言一一陈奏,字字如刀,句句见血。
言官奏事,风闻即可,何况人证(酒楼伙计、其他食客的“听闻”)“确凿”?
龙椅上的皇帝,脸色由初时的平静,渐至阴沉,最终化为雷霆震怒。
天子年少登基,最恨的就是臣下质疑其权威与能力,史鼎之言,句句戳中逆鳞。
更何况,新政是皇帝力主推行,史鼎此举,无异于公然挑战国策!
“好个保龄侯!”皇帝声音冰冷,掷地有声,“枉食君禄,不思报效,竟敢酒后无德,妄议朝政,诽谤大臣,乃至非议君父!此等狂悖之徒,何以表率勋贵?何以立足朝堂?”
圣旨当即下达:保龄侯史鼎,削去爵位,贬为庶人,府邸查抄,一应家产充公,以儆效尤!
念其祖上功勋,暂不累及家人,但史府一脉,荣光尽失,顷刻间从云端跌落泥沼。
消息传到陆府时,湘云正和宝钗、惜春等人围着熏笼剪窗花。
小丫鬟气喘吁吁跑进来禀报,满屋子笑语霎时冻结。
湘云手中的剪刀“哐当”一声落在炕桌上,剪坏了一半的“喜鹊登梅”图样飘然落下。
她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微微颤抖,眼中情绪复杂得难以分辨——有一丝婚约自动解除的隐秘庆幸,毕竟那压得她喘不过气的联姻阴影随之消散;
但更多的,是家族骤然败落的惊惶与悲痛。
那是她的本家,纵有千般不好,万般冷漠,终究是她的根。
爵位没了,史家以后该如何立足?
那些势利的族人会如何对待哥哥一家?
一种夹杂着愧疚、茫然和物伤其类的哀戚涌上心头,让她一时怔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宝钗坐在对面,最是沉稳。
她先是扶住了险些打翻的茶盏,然后目光敏锐地扫过湘云惨白的脸,最后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
她心思缜密,联想到前几日史家来接人受阻,再结合这突如其来的、精准打击史鼎的祸事,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太巧了,巧得不像意外。
是……他吗?
除了他,谁有这般翻手为云的手段,又能将时机拿捏得如此精准狠辣?
宝钗心中凛然,对陆远的敬畏更深一层,但她也深知此事关乎重大,绝不可宣之于口,只是暗暗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握住了湘云冰凉的手,低声道:“云丫头,世事难料,且宽心些。”
惜春则是一脸淡漠,她本就对俗世荣辱看得极淡,只淡淡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史家大哥若是谨言慎行,何至于此。”
这话虽冷,却点出了关键。
接下来的几日,史家彻底乱了套。
被削爵抄家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击垮了本就外强中干的侯府。
史鼎悔恨交加,一病不起,昔日门庭若市的保龄侯府,如今门可罗雀,连那原本热络谈婚论嫁的世交,也早已派人送来绝交信,撇清关系,唯恐避之不及。
陆府内,却依旧是一片温馨忙碌的过年景象。
湘云在最初的震惊和复杂心绪后,渐渐平复下来。
宝钗和众姐妹的宽慰,府中安宁祥和的气氛,尤其是想到那桩可怕的婚约已烟消云散,她心头的阴霾终于被驱散了大半。
她本就是豁达的性子,既然事已至此,愁也无用,反而更加珍惜眼前的生活。
而且,一个此前她不敢深想,如今却抑制不住冒出来的念头,开始在她心中生根发芽——史家败落,爵位没了,她这个“侯府千金”的身份也随之大打折扣。
以往若说给陆远做妾,或许还有门第之碍,如今……这障碍似乎小了很多。
这个认知,让她在夜深人静时,脸颊微微发烫,心口像揣了只小鹿,砰砰直跳。
她开始更加留意陆远的动向,偶尔在园中遇见,虽不敢多看,却总会下意识地理理鬓角,整整齐裙,那爽朗的笑声里,也悄悄掺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与期待。
这日午后,湘云帮着宝钗核对年礼单子,眼角余光瞥见陆远从窗外廊下经过,身影挺拔从容。
她的笔尖微微一顿,在纸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心绪也随之荡漾开来。
前路虽未知,但摆脱了史家的桎梏,又有了陆远那句模糊却充满希望的承诺,这个年,对史湘云而言,真正意味着告别过去,走向一个或许可以自己掌控几分的新生。
而书房内的陆远,听着幕僚回报史家如今的凄惨景象,神色波澜不惊,仿佛只是听了一件与己无关的市井传闻。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沫,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芒。
这京城的风云,从来都在他的掌控之中,顺者未必昌,但逆者,必然遭殃。
史鼎,不过是个不自量力的蠢货,随手除掉,既替那直爽的丫头解决了麻烦,也顺便敲打了一下那些仍在暗中蠢蠢欲动的旧势力。
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