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檐下的滴水,从容而又宁静地滑过。
转眼间,惜春入陆府已半月有余。
陆府的日子,远比她想象中,甚至比那日绝处逢生时所期盼的,还要好上十倍、百倍。
她住在东院一处小巧精致的院落,名“藕香榭”,推开窗便能见一池残荷,虽值寒冬,别有一番疏朗画意。
每日清晨,自有穿戴整洁、举止得体的丫鬟端来温水青盐,伺候梳洗。
所用胭脂水粉是上好的苏州贡粉,细腻芬芳;
头油是桂花味的,清甜不腻。
衣柜里挂满了新裁的四季衣裳,料子从软糯的杭绸到厚实的锦缎。
颜色虽不如未出阁时娇艳,却也雅致合宜,再不是宁国府里那等需要算计着份例、时常领到陈旧布料的光景。
饮食更是精细。
陆远权势煊赫,府中用的虽非龙肝凤髓,却也是山珍海味变换无穷。
且因府中女眷多有南边来的,厨子尤其擅长淮扬菜与姑苏风味,清淡雅致,正合惜春口味。
一日三餐,并下午茶点、夜宵羹汤,皆有定例,从未短缺。
她甚至渐渐丰润了些许,苍白的面颊透出健康的粉晕。
最让她心安的是那份前所未有的“尊重”。
府中下人,从管家嬷嬷到洒扫小婢,见了她皆恭敬称一声“惜春姨娘”,态度不卑不亢,却又透着规矩分明。
再无人因她年纪小、性子冷、是宁国府那边来的庶出姑娘而暗中怠慢或说嘴。
她仿佛终于从那个被遗忘的、需要时刻小心翼翼揣度他人眼色的边缘角落,走到了明亮温暖的灯下。
薛宝钗果然如陆远所言,将一应份例安排得妥帖周到,份例内的东西只多不少。
言语温和,处事公正,令人如沐春风。
林黛玉、史湘云、薛宝琴等人更是常来她这里坐坐,或是一起做针线,或是品评新得的字画,偶尔也联句下棋。
迎春性子静,不常串门,但见了面总是温柔含笑。
晴雯、鸳鸯等人也各自安好。
这里没有宁国府那令人窒息的压抑和算计,也没有荣国府后期那捉襟见肘的窘迫和惶然。
有的只是一种安稳的、富足的、被妥善安置后的宁静。
这正是惜春内心深处最渴望的生活——清静、自在、有所依、有所伴。
她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幸福感。
这份幸福如此真切,以至于她时常在清晨醒来,望着帐顶精细的苏绣花纹,会有片刻恍惚,疑为梦境。
而随即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那股庆幸与感激便又会涌上心头。
自然而然地,这份感激大部分倾注在了给予她这一切的男人——陆远身上。
陆远公务繁忙,并非日日都宿在后院,更不会独宠一人。
但他每月总会来“藕香榭”两三晚。
惜春便开始用心留意他的喜好。
她发现他虽在外冷峻严厉,但在内室,偶尔疲惫时,会喜欢喝一盏酽酽的、不加糖的普洱茶。
她便悄悄向宝钗身边的莺儿打听,学着自己焙制茶饼,等他来时亲手沏泡。
她甚至鼓起勇气,向手艺极好的晴雯请教,偷偷给他做了一双软底的家常缎鞋,针脚细密,用料讲究,放在他惯常坐的榻边。
她做这些时,心思纯净,并无争宠夺爱的念头,只是单纯地想要回报,想要对他好。
见他用了茶,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淡淡说句“尚可”;
见他看了画,指尖在画轴上轻轻一点;见他试了鞋,虽没说什么,下次来时却穿着……
她心中便能欢喜许久,那种细微的、带着暖意的成就感,是她过去十几年从未体验过的。
陆远将她这份柔顺与体贴看在眼里。
他来的次数并未明显增多,但停留的时间有时会稍长些,会问一句“近日可还缺什么”,或是“与姊妹们相处可好”。
语气依旧是平稳的,但惜春能隐约感觉到,那冷峻的底色似乎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丝。
这就足够了。
她已十分满足。
这一日,天色阴沉的午后,林黛玉从荣国府回来了。
她是由陆远派的马车和得力仆妇护送回去的,只因贾母病重消息传来,她终究放心不下,回去探望。
然而回到陆府时,黛玉脸色苍白,眼圈微红,被紫鹃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下了车,径直回了“潇湘馆”。
惜春与宝钗等人得知消息,心下担忧,陆续都过去看望。
进了潇湘馆,只见黛玉正歪在临窗的榻上,身上盖着条薄毯,望着窗外一丛修竹发呆,神色凄婉,还未从情绪中出来。
紫鹃在一旁低声劝着,桌上放着一盏未曾动过的燕窝粥。
“林妹妹,这是怎么了?老太太身子……”宝钗柔声问道,在一旁绣墩上坐下。
黛玉闻声回过头,见到姐妹们,强笑了笑,那笑容却比哭还让人心疼:“外祖母她……病得厉害。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躺在床上,气都喘不匀……”
说着,声音又哽咽起来。
惜春默默递上一杯温茶。
她想起离府前见贾母的最后一面,那时老太太虽已露颓势,却还有精神训斥贾蓉,如今竟到了这地步?
薛宝琴快人快语:“可请了太医?吃了什么药?”
黛玉摇头,泪珠滚落:“请了,太医院的王太医去了。只是……只是方子里需要上好的老参吊着元气,府里……府里竟一时寻不出像样的来了。
琏二哥哥派人出去寻访,要么是年份不够,要么是价格高得吓人……太太们急得团团转,却也没法子……”
室内一时静默下来。
众女皆是从贾府出来的,深知那般勋贵世家的体面与架子,若非真的山穷水尽,绝不会在外人面前露出这等窘迫之态。
竟连一棵救命的老参都凑不出了吗?
贾府衰败之速,竟至如斯!
黛玉用帕子拭着泪,继续低声道:“库房里倒还有些参须参末,品相却差得很……我瞧着……瞧着外祖母喝那药时,连药渣都滤不干净……心里真是……”
她说不下去了,只低声咳嗽起来,肩膀微微颤抖。
惜春听得心下惨然。
她想起在宁国府时,虽不受重视,但表面上用度还是齐全的。
何曾想过赫赫扬扬的贾家,有一日会连老夫人的药都用不上好的?
那种弥漫在整个府邸的愁云惨雾,她光是想象,便觉得窒息。
对比自己如今在陆府的安逸,更是心情复杂。
宝钗轻轻拍着黛玉的背,温言安慰:“吉人自有天相,老太太必能逢凶化吉的。你自个儿的身子更要紧,这般伤心,若是病了,岂不更让老太太担心?”
黛玉只是垂泪不语。
她心知肚明,贾母之病,半是年老体衰,半是心病,为家族命运忧愁所致,岂是轻易能好的?
那参,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可那毕竟是自幼疼爱她的外祖母啊!
众人又劝慰了一番,见黛玉精神不济,便嘱咐紫鹃好生伺候,各自散了。
惜春回到藕香榭,心情也有些沉重。
晚间陆远过来时,她伺候他更衣用茶,眉宇间便带了几分若有所思。
陆远何等敏锐,饮了口她沏的普洱,放下茶盏,目光扫过她:“今日有事?”
惜春迟疑了一下,还是轻声道:“今日林姐姐回了一趟荣国府,听闻老太太病重,府里……连配药的好参都寻不出了。林姐姐回来伤心得很,妾身瞧着,心里也有些难受。”
她顿了顿,偷偷觑了一眼陆远的脸色,见他并无不悦,才鼓起勇气,声音更柔了几分:“大人……府中库房里,若……若有多余的上好老参,能否……能否匀一些给贾府……”
说完这番话,惜春的心微微提着。
她知道陆远对贾家并无好感,甚至多有打压。
她此举颇有为“外人”求情的嫌疑,不知他会如何反应。
陆远看着她小心翼翼又充满期待的眼神,那眼神清澈见底,带着纯然的怜悯和一丝恳求。
他并未立刻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
屋内静了片刻,只闻炭盆中银炭轻微的哔剥声。
就在惜春以为希望渺茫,准备低头认错时,却听陆远淡淡道:“可知需要多少?”
惜春一愣,蓦地抬头,眼中闪过惊喜:“妾身……妾身不知具体,只听林姐姐说,太医方子里需用老参吊元气……”
陆远点了点头,神色依旧平淡无波:“明日让管家挑两支百年的送过去。”
惜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竟答应了?
如此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和刁难!
巨大的惊喜和感激瞬间淹没了她。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表达,只觉眼眶发热,连忙屈膝行礼拜谢:“妾身代林姐姐,代贾府,谢过大人恩典!”
陆远抬手虚扶了一下:“举手之劳,不必如此。”
他目光落在她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上,语气似乎缓和了半分,“你既开口,予他些便是。”
这话轻描淡写,却让惜春心中猛地一颤。
“你既开口”……这意味着,是因为她的请求?
一种被重视、被看在眼里的感觉,像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涌入心田,让她浑身都暖烘烘的。
她抬起头,眸光水亮,望着陆远,第一次褪去了些许畏惧,盈满了真挚的感激与柔顺:“无论如何,总是大人的恩德。林姐姐知道了,不知该如何感激大人……”
陆远对上她那双此刻亮得惊人的眸子,沉默一瞬,才移开目光,重新端起了茶杯:“歇息吧。”
“是。”惜春的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轻快。这一夜,她侍候得格外尽心体贴。
次日一早,陆远果然吩咐了下去。
管家亲自从库房精选了两支品相极佳、须臾皆全的百年老参,用锦盒装好,派了稳妥的管事媳妇,随着陆府的名帖,径直送往荣国府。
消息传到后院时,黛玉正在潇湘馆中对着一局残棋发呆,听闻此事,猛地站起身,简直不敢相信。
待紫鹃确认了消息,并说送礼的人已经出发,黛玉怔怔地站了半晌,忽然用手帕掩住口,眼圈迅速红了。
这一次,却不是纯粹的悲伤,更多是难以置信的感激与震动。
她自然知道这是惜春昨日在陆远面前进了言,但最终做主的,是陆远。
他竟肯给?如此爽快?
那两支百年老参,在如今市面上价值千金,且有价无市!
他就这样轻飘飘地送去了贾府?
为了……她的外祖母?
她心中百感交集,对惜春充满感激,对陆远,更是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立刻起身,要去藕香榭谢惜春。
惜春早料到她回来,已在房中等候。
两人相见,黛玉执着惜春的手,未语泪先流:“好妹妹……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惜春忙道:“林姐姐快别这么说,我不过是传了句话,是大人心慈恩典。”
“我知,我知……”黛玉哽咽道,“若非妹妹开口,大人他……”
她顿了顿,改口道,“总是天大的恩情。外祖母若能因此好转,我……”
她说不下去,只是垂泪。
惜春安慰她道:“姐姐放心,老太太用了好药,定会好起来的。你快别哭了,伤身子。”
正说着,宝钗、宝琴等人也闻讯过来,皆是感叹陆远此举大方。宝钗对黛玉笑道:“这下可放心了?夫君他面冷心热,既答应了,必是最好的。老太太吉人天相,定能转危为安。”
黛玉含泪点头,心中那块大石总算稍稍挪开一些。她沉吟片刻,对丫鬟道:“替我更衣,我去书房谢过大人。”
众人知她心意,皆不阻拦。
黛玉整理好仪容,来到外书房院外求见。
等了片刻,小厮出来回话:“大人说,林姑娘的心意知道了,不必当面谢,回去好生歇着便是。”
黛玉闻言,在院门外朝着书房方向,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这才心情复杂地回了潇湘馆。
陆远的冷淡反应在她意料之中,但那雪中送炭的参药却是实实在在的。
这份恩情,她铭记于心。
而那两支老参送到荣国府时,引起的震动更是非同小可。
贾琏捧着那精致的锦盒,打开看到那两支形神兼备、香气浓郁的老参时,手都有些发抖。
王夫人、邢夫人等人围看着,皆是又惊又喜,又夹杂着一丝难言的尴尬与羞愧。
“快!快按方子煎药!”贾琏的声音带着激动。
药熬好后,丫鬟小心翼翼地喂贾母服下。
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药力确实强劲,当晚,贾母的喘息竟然真的平顺了不少,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没有再像前几夜那样折腾。
荣国府上下,也因此稍稍松了一口气,笼罩多日的绝望阴霾里,总算透进了一丝微光。
王夫人私下对邢夫人叹道:“真真是……没想到,最后竟是靠了……”
后面的话没说,只是无限感慨。
贾琏更是心情复杂。
他一方面感激这救命的参药,另一方面,这馈赠来自陆远,又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提醒着他贾家的没落和对方的权势滔天。
唯有贾母,在稍微清醒时,听鸳鸯伏在耳边说了参药的来历,浑浊的老眼里流出泪来,喃喃道:“好……好……惜春那孩子……有福……黛玉……也好……”
断断续续,语不成句,却透着一种最终的、无奈的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