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精致的茜纱窗棂,柔和地洒满内室。
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香和昨夜红烛燃烧后的特殊气息。
薛宝琴悠悠转醒,身子有些微酸软,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酥麻与暖融。
她下意识地向身旁探去,指尖触及的锦褥却已微凉。
睁开眼,枕畔空荡,只有褶皱显示曾有人酣眠。
她拥着被子坐起,丝滑的锦被滑落,露出莹润的肩头,上面依稀可见一抹淡淡的红痕。
想起昨夜种种,那张绝美的容颜瞬间染上朝霞般的绯红,心跳也快了几拍。
他的强势,他的不容抗拒,他偶尔流露出的、与平日冷厉截然不同的耐心与体贴……
种种画面交织,让她羞窘之余,心底却像浸了蜜糖般,漾开层层叠叠的甜意与安稳。
这种被全然掌控、又被细心呵护的感觉,这种将命运交托于一个强大男人手中的笃定,正是她潜意识里所渴望的。
乱世浮萍,得此依仗,已是万幸,何况他……竟是这般人物。
“琴姨娘醒了?”
守在外间的丫鬟听得动静,轻声进来,脸上带着恭敬又略带暧昧的笑意,“大人已起身练了会儿剑,吩咐了不让吵醒您。这会儿正在用早膳,说是等您一起。”
宝琴脸上更热,忙道:“怎敢让姐夫……让大人久等。”
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称呼,叫“姐夫”似乎不合时宜,叫“大人”又觉生分,叫“爷”……又羞于出口。
丫鬟抿嘴笑:“大人说了,府里没那么多虚礼,姨娘自在就好。热水已备好了,您先梳洗?”
宝琴点头,起身时腿弯一软,险些没站稳,丫鬟忙扶住,她更是羞得无地自容。
梳洗打扮毕,选了一身水红色绣折枝玉兰的缎面对襟褙子,下系月白绫裙,既不失新妇的喜气,又不过分张扬。
对镜自照,镜中人眉眼含春,唇色饱满,眸光流转间自带一段风流韵致,与往日那个愁肠百结、苍白脆弱的少女判若两人。
到了小花厅,陆远果然已在用膳。
他换上了一身墨蓝色云纹团花湖绸直裰,更显身姿挺拔,气度冷峻。
见宝琴进来,只抬眸看了一眼,淡淡道:“坐吧。先用膳。”
“是。”
宝琴轻声应了,在他下首小心坐下。
桌上摆着细米粥、水晶饺、小巧的蟹黄汤包并几样精致小菜。
她执起银箸,却有些食不知味,眼角余光总忍不住瞥向身旁的男人。
他用餐的姿态极其优雅,却带着一种军人式的利落,无声而迅速。
偶尔给她夹一筷子小菜,动作自然,不容拒绝:“多吃些。太瘦。”
简单的几个字,却让宝琴心头一跳,乖乖低头吃下,只觉得那寻常小菜也滋味非常。
一时饭毕,丫鬟奉上清茶。
陆远漱了口,起身道:“我去衙门了。你……”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依旧泛着红晕的脸上扫过,“今日无事,可与你姐姐她们说说话,不必拘着。”
“是,大人。”宝琴忙起身相送。
陆远走到门口,忽又停步,回头看了她一眼,补充道:“晚上我回来用饭。”
直到那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影壁之后,宝琴才缓缓吁出一口气。
只觉得与他同处一室,空气都变得稀薄而令人紧张,却又……莫名的令人心安神驰。
————
半个时辰后,陆府花厅。
薛宝琴坐下没多久,薛宝钗、林黛玉、史湘云、贾迎春便相约来了。
昨日礼成,她们不便过多打扰,今日自然是来探望新妇兼打趣的。
花厅里暖融融的,熏笼里添了上好的银骨炭,空气中茶香果香弥漫。
“琴妹妹如今可是正经的琴姨娘了,快让我们瞧瞧,可有什么不一样了?”
史湘云最是活泼,一进来就拉着宝琴的手,上下打量,挤眉弄眼。
宝琴被她看得满脸通红,跺脚道:“云姐姐!你就知道取笑我!”
薛宝钗看着妹妹气色红润,眉宇间郁结尽散,心下宽慰,笑着解围:“云丫头,快别闹她了。琴儿脸皮薄,经不起你这般闹。”
林黛玉袅袅婷婷地坐在一旁,手里捧着一个手炉,似笑非笑,眼波在宝琴身上一转,轻声道:“我瞧着倒是极好。‘雨润红姿娇且新’,经了风雨,这花儿才开得更艳呢。可见陆大人是懂得养花惜花的。”
她这话一语双关,既说了宝琴,似乎又暗指自己,说完便微微垂下眼帘。
宝琴听出她话里的深意,更是羞得抬不起头,心里却甜丝丝的。
迎春在一旁温柔地笑着,递过一盘剥好的松子:“琴妹妹,吃些松子。早起新炒的,香着呢。”
姐妹们说笑一阵,话题渐渐扯开。
湘云叽叽喳喳说着听闻市井又有哪些新鲜玩意,黛玉偶尔插几句妙语,宝钗沉稳地主持着场面,迎春安静地听着。
宝琴渐渐放松下来,融入了这温馨的氛围中,不时掩口轻笑,眼波流转间,幸福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花厅里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与窗外逐渐凛冽的寒冬景象,恍如两个世界。
————
贾府,贾政书房。
与陆府的暖融欢快截然相反,荣国府贾政的书房,冷得如同冰窟。
为了节省用度,炭盆里只零星有几块半燃不燃的劣炭,苟延残喘地散发着微弱的热量,反而更衬得满室清冷,墨砚都快要冻上了。
贾政穿着一件半旧的藏青色直裰,外罩灰鼠皮坎肩,坐在书案后,脸色蜡黄,眼眶深陷,不住地低声咳嗽。
但他看向下方的那双眼睛,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焦灼火焰。
贾宝玉垂手站在下方,穿着一件藕合色袄子,面色苍白,眼神涣散。
怔怔地望着窗棂外一株枯败的西府海棠,神魂早已不知飞到了哪个大荒山无稽崖去了。
他昨夜又梦到了潇湘馆。
梦里有月光,有竹影,有药香,更有那个倚在窗前,穿着月白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眉尖若蹙,罥烟眉含愁带嗔的妹妹。
她似乎在吟诗,又似乎在垂泪,他想走近,却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
“宝玉!宝玉!”
贾政的厉喝声如同冰冷的皮鞭,骤然抽碎了他的幻梦。
宝玉猛地一哆嗦,茫然回神:“父、父亲……”
“我方才说了什么?!”
贾政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点着摊开在桌上的《孟子》,“告子篇!‘性犹湍水也’!下文是什么?!你说!”
宝玉脑子里一片空白,方才父亲讲的什么“性无善无不善”,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满心满肺都是林妹妹那含泪的眼眸和陆府那高耸的院墙。
他嗫嚅着,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孽障!不成器的东西!”
贾政最后的耐心耗尽,猛地一拍桌子,那虚弱的声响却如同惊雷,“整日里魂不守舍!心里想的都是什么淫词艳曲、狐媚魇道!
家业败落至此,你竟无半点忧惧之心!我贾家……我贾家怎么生出你这等废物!”
连日来的病痛、屈辱、对家族未来的绝望,此刻尽数化为滔天怒火,倾泻在宝玉身上。
若是往日,宝玉或许就低头忍了。
可今日,许是昨夜没睡好,许是那梦境太过真实揪心,许是父亲话里的“狐媚”二字刺痛了他(他直觉那是在影射黛玉),他竟生出一股罕见的倔强和逆反。
他猛地抬起头,眼圈泛红,声音带着哽咽和不平:“父亲终日逼我读这些书,不过是为了功名利禄!可知这些圣贤书,早已被那些禄蠹读歪了去!
就算中了举人进士,又能如何?就能挽回这颓势吗?不过是又多一个蝇营狗苟之人罢了!我不愿变成那样的人!”
贾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一向畏畏缩缩的儿子,竟敢顶撞他!
还说出如此“离经叛道”、“大逆不道”的话来!
“你……你说什么?!”
贾政气得眼前发黑,身子晃了一晃,勉强扶住书案,手指颤抖地指着宝玉,“你这畜生!你这祸胎!你竟敢……竟敢诋毁圣贤!
妄议朝政!我……我今日非打死你不可!免得你日后酿成大祸,拖累全家!”
盛怒之下,他四下寻找趁手的家伙,一眼看到墙边挂着一把用来拂尘的鸡毛掸子,冲过去一把夺下,没头没脑地就朝宝玉身上抽去!
“我叫你不学无术!我叫你顶撞父母!我叫你心思淫邪!我叫你惦记那些没要紧的!”
贾政一边喘着粗气痛骂,一边用力抽打。
那鸡毛掸子虽不致命,但抽在身上也是火辣辣地疼。
宝玉起初还硬挺着,咬着牙不哭不出声,可听到最后一句“惦记那些没要紧的”,仿佛心底最隐秘、最珍贵的角落被粗暴践踏,委屈、愤怒、绝望瞬间冲垮了堤防。
他竟不躲不闪,哭着喊道:“打!打死我好了!横竖这家里也没人真心疼我!林妹妹走了,你们谁又真心替她想过?你们只想着你们的官位!你们的家业!何曾想过我们……”
这话更是戳了贾政的肺管子!
他气得几乎晕厥,手下更狠:“反了!反了!还敢提!还敢提!都是被那狐媚子勾引的!我贾门不幸!不幸啊!”
书房内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外面。
小厮们不敢进来,慌忙去报与王夫人和贾母。
等王夫人哭着、贾母颤巍巍地被搀扶赶来时,贾政已打得脱力,拄着鸡毛掸子不住咳嗽喘息。
宝玉则瘫跪在地上,衣衫凌乱,背上、手臂上满是红檩子,脸上泪痕交错,眼神却是一片空洞的死灰,仿佛心已经死了大半。
“我的儿啊!”王夫人扑过去抱住宝玉,嚎啕大哭。
“政儿!你……你要气死我不成!”
贾母顿着拐杖,老泪纵横,“家里已是这般光景,你……你还要逼死他吗?莫非真要我这把老骨头眼睁睁看着这个家散干净、死干净吗?!”
贾政看着老母悲愤的模样,看着儿子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再看看这冰冷破败的书房,一腔怒火骤然被无尽的悲凉取代。
他踉跄一步,颓然坐倒在椅子里,用手掩住面庞,发出一声似哭似笑、沉重无比的叹息。
那叹息声里,是一个时代无可挽回的倾覆,是一个家族末路穷途的悲鸣,沉重得压得每一个人都无法呼吸。
书房外,寒风呼啸着掠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添凄冷。
荣国府的衰败,已如这侵入骨髓的寒意,再也无法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