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琴的到来,给这座深沉府邸添了几分鲜活的亮色。
她性子爽利,见识广博,又无一般闺阁女儿的扭捏之态,不过三两日工夫,便与府中众姐妹熟稔起来。
清晨,日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庭院中渐次凋零的花木上,却因一阵清脆的笑语驱散了深秋的寂寥。
宝琴正拉着史湘云在廊下看新开的几盆晚菊,指点着哪株是“绿水秋波”,哪株是“凤凰振羽”,说得头头是道。
湘云大病初愈,脸色仍欠红润,此刻却笑得眼眸弯弯,连连点头。
林黛玉披着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鹤氅,悄立在一旁,听宝琴侃侃而谈,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宝琴一回身看见她,便笑着招手:“林姐姐,你快来评评,我说这‘玉壶春’胜在清雅,云丫头偏说‘胭脂点雪’更娇艳,你来说说看?”
黛玉缓步走近,细细看了两眼,轻声道:“‘玉壶春’冰心玉质,确然脱俗。然‘胭脂点雪’浓淡得宜,亦别有风致。秋景寂寥,有些明媚颜色点缀,未必不好。”
宝琴拍手笑道:“还是林姐姐见解透彻!”
午后,姐妹们常聚在宝钗房中的暖阁里做针线、说闲话。
宝琴便拿出她沿途收集的各式新奇玩意儿:金陵的云锦碎片、苏杭的双面绣小屏、甚至还有几枚异域风情的贝壳,引得晴雯、鸳鸯惊呼连连,连一向沉静的迎春和眉间常锁轻愁的秦可卿也饶有兴致地凑近观看。
“琴姑娘真是见多识广,”秦可卿拿起一枚光润的白色贝壳,轻声赞叹,“这般精巧之物,怕是海里龙宫的摆设也不过如此了。”
宝琴盘腿坐在炕上,抓着一把松子儿剥着,闻言笑道:“秦姐姐快别取笑我了,不过是跟着父亲走南闯北,胡乱见的些小东西罢了。改日得闲,我给大家说说海外番邦的奇闻异事,那才叫开眼呢!”
薛宝钗坐在一旁理着丝线,看着妹妹与众人融洽无间的模样,眼中满是温柔的笑意。
她偶尔抬眼吩咐莺儿添茶换水,或是将手边的暖炉推到怕冷的黛玉身边,举止周到,一如既往地维持着屋内的舒适氛围。
陆远虽公务繁忙,但回府后偶尔问起,得知宝琴安分知礼,与众人相处融洽,便也微微颔首。
一次偶遇宝琴在园中对着几盆名品菊花吟诗,宝琴见他,忙敛容行礼,陆远驻足听了两句,淡淡道:“意境尚可,用词可再锤炼。”
虽是指点,却也让宝琴受宠若惊,连连称是。
过后陆远还让管家挑了几方上好的徽墨和湖笔给她送去,说是给她练字作文之用。
宝琴捧着那莹润生辉的墨锭和锋颖如刀的毛笔,心中感激莫名,对这位冷面姐夫更是敬重爱戴。
这般和乐日子过了七八日,薛宝琴此次入京的另一桩要紧事,终究提上了日程。
这日午后,薛姨妈便乘车来到了陆府。
宝钗闻报,亲自迎至二门,见薛姨妈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心中便明白了七八分。
母女二人见礼后,宝钗将母亲请入自己房中说话,又立刻遣人去请宝琴。
宝琴来时,穿着一身崭新的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掐牙背心,下面系着一条松花绿撒花绫裙,娇艳得像一支初绽的海棠。
她见薛姨妈也在,脸上立刻露出甜甜的笑意:“伯母今日怎么得空来了?”
但见宝钗和薛姨妈神色虽温和,却隐约有些不同往常,她聪慧灵透,心下不由微微一动。
薛姨妈拉着宝琴的手坐下,细细端详了她一会儿,才柔声道:“好孩子,你父亲将你托付给我和你姐姐,你终身大事,我们自然要放在心上。前几日我已往梅翰林府上递了帖子,约了今日过府拜访,探探那边的口风。”
宝琴闻言,脸颊顿时飞起两朵红云,低下头去,手指下意识地绞着衣带:“全凭伯母和姐姐做主。”
她虽洒脱,但提及自身婚约,终究是女儿家心态,又是期盼又是羞涩。
宝钗在一旁温言道:“梅家是书香门第,梅翰林如今在翰林院虽职位不算极高,但清贵无比。梅家公子听说也是个肯读书的。琴妹妹这般品貌,过去必能美满。”
她这话既是安慰宝琴,也是宽母亲的心。
薛姨妈点点头,又嘱咐了宝琴几句,便起身道:“时辰差不多了,我这便过去。你们且在府中等我消息。”
宝钗送母亲至垂花门,看着母亲上了马车,方才回转。
见宝琴虽强作镇定,仍不免有些坐立不安,便拉着她的手,寻些闲话来说,又拿了新得的花样与她一起描摹,分散她的心神。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才有小丫鬟来报:“姨太太回来了。”
宝钗和宝琴忙迎出去,只见薛姨妈已进了院子,正由同喜同贵搀着慢慢走来。
她脸上依旧带着得体的微笑,但眉宇间那抹难以掩饰的疲惫与些许晦暗,却让宝钗的心微微沉了下去。
几人重回内室,摒退了丫鬟。
薛姨妈接过宝钗奉上的茶,捧在手里却并未就饮,沉吟了片刻,方叹了口气,道:“梅家……起初倒是极热情的。听闻是陆大人府上的亲戚,梅翰林夫人亲自迎到二门,说话客气,茶果精细。”
她顿了顿,语气微微低沉下去:“只是……后来我婉转提起两家早年定下的婚约,询问梅家公子如今课业如何,日后有何打算,也好让琴儿这边有所准备。
那梅夫人脸上的笑容便淡了些,只推说孩子年纪尚小,还在专心读书,功名未就,不敢分心谈及婚嫁之事。
又说……如今京城局势复杂,他们这等清流人家,行事更需谨慎,婚嫁之事非同小可,还需从长计议。”
话虽说得委婉,但那其中的推脱和冷淡之意,已是昭然若揭。
薛姨妈看向脸色渐渐发白的宝琴,心疼地拉过她的手:“好孩子,我看那梅家……怕是有些嫌咱们家的门第了。
他们虽是清流,但终究是官身,瞧不上我们商贾之家。虽碍着陆大人的面子不敢明着拒绝,但这般拖延冷淡,意思已是明摆着的了。”
宝琴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咬着唇,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但那原本红润的脸颊已失了血色,绞着衣带的手指也微微颤抖起来。
房间里一时静默下来。
恰在这时,黛玉和湘云相约来看宝琴,闻听薛姨妈来了,便一同过来问安。
一进门,却见屋内气氛凝滞,宝琴眼圈微红,薛姨妈面带忧色,宝钗也是眉头微蹙。
湘云心直口快,立刻问道:“这是怎么了?宝琴妹妹怎么像是哭了?”
宝钗叹了口气,将梅家之事简单说了。
湘云一听,顿时柳眉倒竖,愤愤不平道:“什么?他们梅家竟敢如此?琴妹妹这样的人才品貌,哪一点配不上他梅家公子?竟敢拿门第说事!真是狗眼看人低!”
黛玉亦是蹙起罥烟眉,轻声道:“世态炎凉,大抵如此。只是委屈琴妹妹了。”
她走到宝琴身边,轻轻握住她另一只冰凉的手。
随后,闻讯而来的迎春、可卿,乃至晴雯、鸳鸯等,得知此事,无不替宝琴感到气愤与委屈。
迎春温言安慰,可卿细语开解,晴雯快人快语,直骂梅家没眼光,鸳鸯则忙去沏了新的热茶来,劝宝琴宽心。
宝琴见众人皆为自己不平,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温暖,那强忍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低声道:“多谢姐姐们关怀……我……我没事的……原是我高攀了……”
“胡说!”宝钗拿出帕子替她拭泪,语气坚定,“婚姻大事讲究缘分,更讲究信义。他们若真有悔婚之意,便是他们背信弃义,绝非你的过错。我薛家的女儿,何须妄自菲薄?”
正纷纷扰扰间,门外丫鬟忽报:“大人回来了。”
话音未落,陆远已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
他显然刚下朝,还穿着一身麒麟补子绯色朝服,更显身姿挺拔,威仪凛然。
他目光一扫屋内情形,见薛姨妈在座,众女眷齐聚,宝琴眼角带泪,众人面上皆有愤懑之色,便已知晓大概。
“夫君。”宝钗等人起身相迎。
薛姨妈也忙起身见礼。
陆远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径直走到上首榻上坐下,目光落在宝琴身上,语气平淡无波:“梅家的事,我听说了。”
宝钗忙将母亲去梅家的经过又简要复述了一遍。
湘云忍不住插嘴道:“陆大人,那梅家也太欺负人了!您可得给琴妹妹做主!”
众人目光都聚焦在陆远身上。
陆远接过鸳鸯奉上的茶,揭开盖碗,轻轻拨了拨浮叶,并未立即饮用。
他沉吟片刻,方抬眸,视线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强忍泪水的宝琴脸上,声音依旧冷静:“梅家今日态度,未必便是最终决断。官场中人,言行往往多有顾忌,未必全出于本心。”
他顿了顿,继续道:“梅翰林在翰林院,位置特殊,需时刻注意清流声誉,行事谨慎甚至过于保守,亦是常情。仅凭一次探访,未必能断定其必有悔婚之意。或许,确有其他顾虑。”
这番分析,冷静而客观,瞬间将屋内激愤的情绪稍稍压下去几分。
宝琴抬起泪眼,有些茫然又带着一丝微弱希望地看着他。
陆远放下茶盏,语气沉稳:“此事,不必过早下定论,亦无需急躁。待我令人仔细查探清楚梅家近日动向及其真实意图,再作计较。”
他没有慷慨激昂的承诺,也没有即刻发作要去问罪梅家,但这番沉稳如山、理智剖析的话语,却奇异地给人一种巨大的安心感和力量感。
仿佛有他这句话,天便塌不下来。
薛姨妈闻言,顿时松了口气,连声道:“姑爷说的是,是我们妇道人家心急了些。”
宝钗也心下稍安,看向陆远的目光带着感激与信赖。
宝琴擦干了眼泪,站起身来,对着陆远深深一福,声音虽还带着哽咽,却已镇定许多:“多谢姐夫为我费心。宝琴……静候姐夫消息。”
陆远微微颔首:“嗯。安心住着,此事我自有分寸。”
他说完,便起身,示意宝钗跟他去书房,似乎还有事要交代。
陆远离去后,屋内的气氛明显松快了许多。
湘云拉着宝琴的手道:“琴妹妹你别怕,有陆大人出面,定然无事的!”
黛玉也轻声道:“陆大人思虑周全,既如此说,必有道理。我们且安心等待便是。”
宝琴点了点头,心中那沉甸甸的巨石虽未完全移开,却已松动了不少。
她看着周围关切她的姐妹们,感受着这府邸给予她的庇护,那份初闻消息时的惶惑与委屈,渐渐被一种温暖的希望所取代。
她重新坐下,捧起那杯渐温的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依旧微红的眼眶,却也让那双明媚的杏眼中,多了一份历经世事后沉淀下来的安静与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