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荣国府那边,自宝玉从陆府带回消息后,阖府上下便悬着一颗心,坐立难安地等待。
贾母病中更是反复追问,王夫人、探春等只得拿话宽慰,实则心中毫无把握。
直至深夜,贾琏才从外面急匆匆回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却又复杂难言的神情,直奔荣禧堂。
王夫人、邢夫人、李纨、探春、宝玉等皆聚在那里,烛火摇曳,映着一张张焦虑的面孔。
“回来了!云姑娘找着了!”
贾琏一进门便道,声音带着奔波后的沙哑,“人已经平安送到陆府了!”
堂内顿时响起一片长长的出气声,夹杂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的低语。
王夫人手中的佛珠捻得快了几分,连声道:“谢天谢地!真是谢天谢地!总算是有惊无险!”
宝玉更是激动得跳起来,抓住贾琏的胳膊:“琏二哥,果真?云妹妹没事?她怎么样?可受伤了?吓坏了吧?”
他一叠声地问,眼圈都红了。
贾琏拍了拍他的肩膀,神色却有些微妙:“人没事,受了些惊吓是难免的。只是……”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听说是陆大人亲自带人抄了那贼窝,将人救出来的。”
这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层层微妙的涟漪。
堂内方才的庆幸氛围陡然一静。
邢夫人先是一愣,随即撇了撇嘴,语气有些发酸:“哦?竟是陆大人亲自出手?这……倒是难得的热心肠。”
她话里有话,暗指陆远与贾家素无深交,此举颇显突兀。
王夫人捻佛珠的手慢了下来,眉头微蹙,沉吟道:“确是……欠下大人情了。若非他,云丫头只怕……”
她没再说下去,但那份庆幸中掺杂了难以言喻的窘迫和尴尬。
贾家如今竟沦落到要仰仗一个昔日并不亲近、甚至可能心存芥蒂的新贵来解救危难,这份认知让一贯好面子、重规矩的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李纨默默不语,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探春则目光闪烁,心中明镜似的:陆远肯出手,九成是看了林姐姐的面子。
这份人情,归根结底是记在了林黛玉头上,这让心高气傲、一心盼着家族振兴的她,在庆幸之余,也感到一丝无力和黯然。
宝玉却顾不得这些复杂心思,只要湘云平安他便欢喜,连连道:“不管怎样,救了云妹妹就是天大的恩情!改日定要重重谢过陆大人才是!”
贾琏看了他一眼,苦笑一下,没接话。
如何谢?拿什么谢?
贾家如今还有什么能入陆远眼的?
这话说来轻易,做起来却难。
荣国府这边,庆幸与尴尬交织,气氛微妙。
而陆府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湘云虽被救回,洗漱后换了干净衣裳,喝了安神汤药,但白日里惊心动魄的经历已在她身心烙下印记。
入夜后,她便发起了低烧,睡得极不安稳。
客房内烛光柔和,她却深陷梦魇。
时而啜泣,时而惊厥,口中含糊地呓语着“别过来”、“放开我”、“老太太救我……”
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濡湿了鬓角。守夜的小丫鬟慌了神,忙去禀报。
最先赶来的是黛玉和宝钗。
她二人本就挂心湘云,并未深睡,闻讯立刻披衣赶来。
“云丫头,云丫头?醒醒,是梦魇了,别怕,姐姐们在呢。”
黛玉坐在床边,用温热的帕子轻轻擦拭湘云额角的汗,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宝钗则细心地替湘云掖好被角,又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蹙眉道:“有些发热了。白日里那般惊吓,寒气入体,又忧惧交加,岂有不病的道理。”
她转头吩咐丫鬟,“再去煎一副安神的药来,要浓些。”
然而无论她们如何软语安慰,轻拍安抚,湘云在梦魇中只是颤抖得更厉害,仿佛被无形的魔爪攫住,无法挣脱。
她胡乱挥舞着手,猛地抓住黛玉的衣袖,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哭喊道:“黑!好黑!放我出去!救命——!”
黛玉被她抓得生疼,却顾不上,只心疼得不行,眼圈泛红,连声应着:“不怕不怕,云丫头,出来了,已经出来了,你看,有光呢,姐姐在这儿……”
宝钗也俯身柔声劝慰:“好妹妹,定定神,都过去了,歹人都被抓了,再没人能害你了。”
可她们的言语似乎无法穿透那层恐惧的屏障。
湘云依旧陷在可怕的幻境里,呜咽不止,身子蜷缩成一团,像只受惊过度的小兽。
正当黛玉和宝钗一筹莫展、心急如焚之际,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以及丫鬟低声禀报:“大人来了。”
帘栊轻动,陆远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显然刚从外面回来,或许还处理了些后续事务,身上还带着一丝夜间的寒气和威严,麒麟服尚未换下,眉宇间带着一丝倦色,但眼神依旧锐利清明。
“怎么回事?”
他目光扫过室内,落在床上不安扭动、哭泣的湘云身上,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黛玉忙起身,语带焦急:“大人,云丫头惊梦发热,我们怎么都安抚不住,怕是白日里吓得太狠了……”
宝钗也让开位置,敛衽一礼,神色凝重:“惊扰夫君了。湘云妹妹此刻心神失守,寻常安慰恐难奏效。”
陆远走近床边。
烛光下,湘云脸色潮红,泪痕交错,长睫毛被泪水打湿,不住颤动,全然失了往日的豁达明媚,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沉默地看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并不如何温和,甚至带着他惯有的冷肃调子,却异常清晰沉稳:“史大姑娘。”
三个字,不高不低,却像有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湘云的呜咽声顿了顿。
陆远继续道:“此地是陆府,很安全。贼人已尽数伏诛,槛送诏狱。无人能再伤你分毫。”
他的话语简洁、笃定,没有任何虚言安慰,只是在陈述事实,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他的一句话,便能定鼎乾坤,扫清一切魑魅魍魉。
“好生睡。明日让厨房给你做糟鹅掌。”
他又补了一句,语气仍是平淡的,却奇异地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生硬的关切。
说来也怪,就是这简短的几句话,尤其是最后那句带着些许生活气息的“糟鹅掌”,仿佛一下子将湘云从虚无恐怖的噩梦中拉回了实实在在的人间。
她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紧攥着黛玉衣袖的手指慢慢松开了,虽然眼睫上还挂着泪珠,但身体不再剧烈颤抖。
陆远对旁边的嬷嬷淡淡道:“守着吧。若再不安,及时回话。”
嬷嬷连忙躬身应下。
他又看了黛玉和宝钗一眼,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一如他来时那般干脆利落。
室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花轻微的爆响和湘云逐渐均匀的呼吸声。
黛玉和宝钗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与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
她们软语温言劝了半日,竟比不上陆远这冷硬简短的几句话奏效。
宝钗轻轻替湘云擦去额角的汗,低声道:“许是……大人的威严,恰好能镇住魇魔吧。又或是……”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若有所思。
黛玉望着湘云终于睡得安稳的容颜,心下稍安,却也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她重新坐下,轻轻拍着湘云的背,柔声道:“好了,睡了就好,睡了就好了。”
这一夜,湘云果然未再惊厥,沉沉睡去。
黛玉和宝钗放心不下,索性在外间榻上歇了,吩咐丫鬟仔细守着。
窗外,夜色深沉,寒风掠过屋檐,发出轻微的呜咽声。
但室内暖意融融,药香混合着安息香的宁谧气息,守护着惊魂初定的少女,也暂时驱散了笼罩在众人心头的阴霾。
陆远的身影虽已离去,但他所带来的那份坚实的安全感,却仿佛仍萦绕在这片空间里,无声地抚平了惊惶,带来了久违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