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心中忐忑,随着长穿过回廊,来到陆远的书房外。
长随通报后,里面传来陆远沉稳的声音:“进来。”
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陆远正坐在书案后,手中拿着一卷文书,见她进来便放下了。
他今日未着官服,只穿了一身深蓝色的常服,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
“坐。”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语气平和。
黛玉敛衽行礼后,依言坐下,双手不自觉地交叠在膝上,微微收紧。
“刚刚去探视了?”陆远问道,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些许审视,但并不锐利。
“是。”黛玉轻声应道,将昨日去荣国府,以及今日陪同王夫人、王熙凤去诏狱探视贾政的经过简要说了。
她语气平静,尽量客观陈述,没有过多渲染悲伤情绪,但提到贾政在狱中的情形时,声音仍不免低沉了几分。
陆远静静听着,手指在书案上轻轻敲击,并未打断她。
“……多谢大人恩典,允舅母她们探视,总算让家中女眷稍安。”黛玉最后说道,再次表达了感谢。
“嗯。”陆远淡淡应了一声,“贾政的情况,我已大致知晓。北镇抚司办案自有规程,你让他家里人暂且安心等待便是,无需过度忧惧,但也别再四处奔走,徒惹是非。”
他的话听起来似乎只是寻常的交代,但黛玉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回护之意。
他是在暗示贾政的案情或许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同时也警告贾府此刻宜静不宜动。
“是,黛玉明白。多谢大人提点。”她心下稍安,连忙应道。
陆远看着她,忽然转开了话题:“你在府里住得可还习惯?身子似乎比前几日好些了?”
黛玉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忙道:“劳大人挂心,一切都好。宝姐姐安排得极为周到,吃了大夫开的药,感觉……好多了。”
她想起那枚神奇的小还丹,心中感激更甚。
“那就好。”陆远点点头,“府里虽比不得你自家自在,但也不必拘束。缺什么短什么,或有什么想吃的,只管跟你宝姐姐说,或者吩咐下人去办。把身子养好最要紧,其他诸事,不必多想。”
他的语气依旧是平淡的,甚至带着点上位者惯有的吩咐口吻,但话里的内容,却透着一种实实在在的关怀。
这种关怀不同于宝玉那种炽热而脆弱的怜惜,也不同于贾母那种带着补偿心理的宠爱,它是一种更强大、更沉稳的力量,仿佛在他划定的范围内,她真的可以安心栖息,无需再担惊受怕。
黛玉心头蓦地一酸,有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和委屈交织在一起涌上眼眶。
她连忙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圈,低声道:“是……多谢大人关怀,黛玉……省得的。”
“去吧,好生休息。”陆远挥了挥手,重新拿起了桌上的文书,似乎这只是繁忙公务中一次短暂的间歇。
黛玉起身,再次行礼告退。
走出书房,秋日下午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她却觉得心情比方才更加复杂难言。
陆远没有提任何关于她再次为贾家开口的可能,只是让她安心住下,养好身体。
这份看似简单的嘱咐,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与贾府那边的惊惶无助隔离开来,也让她原本鼓足勇气想再试探的话,再也无法说出口。
他看透了她那点小心思吗?
还是真的觉得她的身体比贾家的官司更重要?
她不知道。
回到住处,紫鹃见她神色恍惚中带着一丝松快,又隐隐有些茫然,不禁问道:“姑娘,陆大人寻您何事?”
黛玉摇摇头,在窗边的榻上坐下:“没什么,只是问问舅舅的情况,还有……让我安心住着,养好身体。”
紫鹃松了口气:“陆大人真是好人!姑娘您就该听大人的话,什么都别想,好好将养才是正理。您看您这几日脸色才刚缓过来些。”
黛玉轻轻“嗯”了一声,目光投向窗外。
庭院中几株菊花开得正盛,在秋风中微微摇曳。
是啊,养好身体。
可她真的能什么都不想吗?
舅舅还在狱中,外祖母病着,宝玉……那个她曾经以为可以寄托一切的人,如今却连见面都难。
而收留她的这个地方,主人强大而莫测,女主人是她昔日的大观园姐妹,如今雍容华贵的陆夫人。
这里温暖、安全,甚至给了她重生的希望,却也有着看不见的界限和规矩。
她心中一时纷乱如麻。
这一夜,黛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陆远的话反复在耳边回响——“不必多想”。
可她怎么能不多想?
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处境微妙,前路迷茫。
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次日清晨,黛玉醒来时精神便有些不济。
用过早膳,听得小丫鬟说老爷今日难得休沐,正在后花园里陪着奶奶散步呢。
黛玉鬼使神差地,也带着紫鹃往花园走去。
深秋的陆府花园,另有一番疏朗开阔的景致。
菊花满圃,枫叶染红,假山池塘在澄澈的秋阳下显得格外明净。
远远地,她便看到了那两人的身影。
陆远穿着一身墨色常服,身姿挺拔。
薛宝钗穿着一件蜜合色折枝花卉刺绣的缎面对襟褙子,下面系着月白云纹马面裙,梳着端庄的圆髻,插着一支碧玉簪,正含笑走在陆远身侧。
陆远似乎说了句什么,宝钗侧头看他,唇角弯起明媚的笑意,眼神清澈而愉悦,那是真正浸润在幸福安稳生活里才会有的光彩。
陆远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虽依旧内敛,但那专注的神情和微微缓和的眉眼,也显露出不同于平时的温和。
两人并肩缓行,时而驻足欣赏一盆开得正好的悬崖菊,时而低语几句。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勾勒出和谐而圆满的轮廓,秋风拂过,带来隐约的笑语声,那画面美好得如同画卷,却也……刺目得让黛玉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隐在一丛翠竹之后。
她看着宝钗从容幸福的姿态,看着陆远虽不亲密却明显维护的姿态,心中那份复杂难言的情绪再次翻涌上来。
是羡慕吗?有的。
宝姐姐如今的生活,是她从未想过,却或许正是世间女子最安稳的归宿。
是酸涩吗?或许也有一点。
那个曾经一起吟诗作赋、说着“珍重芳姿昼掩门”的宝姐姐,如今已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更多的,却是一种莫名的自惭形秽和孤独感。
她像是一个误入他人美满世界的旁观者,格格不入。
她悄悄转身,带着紫鹃沿着原路返回了,心情却比来时更加低落了几分。
一整个下午,黛玉都有些心神不宁。
她忽然很想做点什么,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稍稍抵消一些寄人篱下的不安,才能为自己那份难以宣之于口的、或许还夹杂着为舅舅说情目的的心思,找到一个合理的出口。
她想起昨日在厨房,似乎看到有新鲜的鸡肉和麦米。
小时候在扬州,母亲偶尔会亲手为父亲做一碗糁汤,父亲总说喝完浑身都暖和了。那汤似乎很滋补。
“紫鹃,”她忽然开口,“我们去小厨房看看。”
紫鹃讶异:“姑娘想去做什么?”
“……我想试试做碗汤。”黛玉轻声道。
小厨房的仆妇们见林姑娘来了,都有些惊讶,但听闻她想亲手为老爷夫人做点吃食,都纷纷热情地帮忙。
黛玉其实并不太擅庖厨之事,好在做法并不复杂,在仆妇的指点下,将鸡脯肉撕成丝,与麦米、葱姜等物一同慢慢熬煮,最后打入蛋花,调好味道。
她做得很仔细,也很安静。氤氲的热气熏湿了她的眼睫。
晚膳时分,黛玉亲自端着一个小食盒,来到了陆远和宝钗日常用饭的花厅外。
恰好陆远和宝钗都在,正吩咐丫鬟摆饭。
见她进来,宝钗有些意外,起身笑道:“妹妹怎么来了?可用过饭了?”
黛玉将食盒放在桌上,轻声道:“宝姐姐,陆大人。我……我闲着无事,试着做了碗糁汤,聊表谢意。味道粗陋,不知合不合口味……”
她说着,揭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香气飘散出来。
宝钗惊讶地看着那碗热气腾腾、汤色醇厚的糁汤,又看看黛玉微红的脸颊和似乎被热气熏得湿润的眼睛,心中顿时明了了几分。
她笑着看向陆远:“大人,快尝尝,这可是林妹妹的一片心意。”
陆远目光落在汤碗上,又抬眸看了看略显局促的黛玉,点了点头:“有劳林姑娘费心。”
他拿起汤匙尝了一口,顿了顿,道:“味道很好。姑娘有心了。”
他的夸奖很简短,甚至听起来有些平淡,但看着他确实喝了下去,黛玉悬着的心才悄悄落下,同时,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达成目的的微许轻松和更深沉的复杂情绪缠绕上心头。
“大人喜欢就好。”她低下头,声音轻软,“那……不打扰大人和姐姐用饭了,黛玉先告退。”
说完,她敛衽一礼,几乎是有些匆忙地转身离开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窗外月色清冷。
黛玉坐在灯下,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琴弦,发出一声低低的、悠长的颤音。
她终于还是借着感谢的名头,做出了近乎讨好的举动。
而陆远接受了,那句“有心了”,似乎什么都说了,又似乎什么都没说。
她闭上眼,只觉得心头那片迷雾,更浓了。
而舅舅贾政的命运,依旧如同窗外沉沉的夜色,看不清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