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府西厢房内,药香尚未散尽。
迎春倚在榻上,脸色虽仍苍白,但精神已好了许多。
宝钗正坐在一旁,轻声细语地与她说着话,试图驱散她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愁云。
陆远踏进房门,步履沉稳,但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他挥手示意宝钗不必起身,目光落在迎春身上。
“大人...”迎春挣扎着想下床行礼,被宝钗按住。
“躺着吧。”
陆远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在房内投下一片无形的压力。
他走到窗边,背对着二人,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方才,孙绍祖来了。”
“孙绍祖?”
迎春对这个名字显然有印象,眼中瞬间布满惊恐,纤细的手指死死攥紧了被角,指节发白,“他...他来做什么?”
陆远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直视迎春:“他来要人。拿着贾赦签字画押的欠条,说贾赦已将你许配与他抵债。”
“不!没有!我没有!”
迎春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弹坐起来,浑身剧烈地颤抖,泪水汹涌而出,“大人明鉴!那是我父亲...是他自己欠下的印子钱!我从未答应过!那孙绍祖...他就是个豺狼!贪财好色,家里被他打死的丫头都不止一个!若落在他手里...我...我宁愿立刻死了干净!”
她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失态,最后一句更是带着决绝的凄厉。
宝钗连忙抱住她颤抖的身子,一边安抚,一边看向陆远,眼中满是恳求:“夫君!那孙绍祖的恶名,妾身也有所耳闻,绝非良配。二妹妹若真落到他手上,只怕...只怕生不如死啊!”
陆远眉头紧锁,看着迎春那副惊弓之鸟的模样,心中亦是烦闷。
他沉声道:“我已将他斥退。但此人市侩狠戾,今日受挫,必不甘心。他认定你是贾赦抵给他的‘债’,定会再来纠缠不休,甚至可能在外散布流言,污我陆府声名。”
迎春一听“再来纠缠”,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泪水涟涟,绝望地看向陆远:“大人...那...那怎么办?我...我无处可去了...”
她像是被逼到悬崖边的幼兽,眼中只剩下无助的哀求。
宝钗看着迎春的绝望,又看看丈夫紧蹙的眉头,心思飞快转动。
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逐渐清晰。她咬了咬唇,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轻轻拍了拍迎春的背,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转向陆远,声音轻柔却清晰:
“夫君,此事...确有两难。二妹妹断不能回贾府,更不能落入孙绍祖之手。可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长久寄居在咱们府上,名不正言不顺,外面闲言碎语起来,于她、于夫君、于陆府清誉,皆是百害而无一利。那孙绍祖也正可借此生事。”
陆远目光微凝,看向妻子:“你的意思是?”
宝钗深吸一口气,迎上丈夫探究的目光,缓缓道:“为今之计,若要彻底绝了孙绍祖的念想,堵住悠悠众口,给二妹妹一个安身立命的名分...夫君,不如...不如就将二妹妹留在身边吧。”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字字清晰,“纳二妹妹为妾。”
“纳妾?”陆远眉峰一挑,显然没料到薛宝钗会提出这个建议。
他目光深沉地看着宝钗,似乎在审视她话中的真意。
宝钗坦然地回视,眼神清澈,带着一丝为大局着想的恳切。
陆远沉默了。
屋内一时寂静,只有迎春压抑的抽泣声。
他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萧瑟的秋景。
宝钗的话,虽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这确实是最快、最彻底解决眼前困境的办法。
一个妾室的身份,足以将迎春纳入陆府的羽翼之下,孙绍祖再如何嚣张,也绝不敢公然索要朝廷命官的妾室。
府内府外,名分既定,流言自然无根。
良久,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榻上那个瑟瑟发抖、满脸泪痕的女子身上。
她的命运,如同飘萍,被父兄亲手送入深渊,又被推到他面前。
留下她,是麻烦,亦是责任。
“这...倒也是个办法。”陆远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只是...委屈你了。”
他这话是对宝钗说的。
宝钗微微摇头,温婉一笑:“夫君言重了。为府中计,为二妹妹计,这是最妥帖的法子。妾身...并无委屈。”
陆远点点头,目光转向迎春,带着询问:“迎春,此乃权宜之计。你若愿意,便留下。若不愿...”
他停顿了一下,没说出“另寻他处”的话,因为知道她已无路可走。
迎春早已停止了哭泣,呆呆地看着陆远和宝钗。
纳...纳她为妾?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开。
短暂的羞耻和茫然之后,巨大的求生欲和感激迅速淹没了她。
留在陆府!
留在宝姐姐身边!
远离那个可怕的孙绍祖!
远离那个冰冷的贾府!
名分?妾室?
比起被当作抵债的货物、比起被逼自尽或随便配人、比起落入孙绍祖的魔爪...这简直是救命的稻草!是黑暗中的一缕天光!
她猛地抬头,苍白的脸颊瞬间染上一抹异常的红晕,像是被火烧着了一般。
她不敢看陆远,目光低垂,盯着自己的手指,声音细若蚊蝇,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我愿意!全凭大人和宝姐姐做主!迎春...愿做牛做马,报答大人和姐姐的再造之恩!”
说完,她将头深深埋下,那抹红霞从脸颊一直蔓延到了耳根。
陆远看着她羞怯却又决然的样子,心中那点因麻烦而起的烦躁奇异地消散了些许。
他微微颔首:“既如此,此事便定下。宝钗,你着手安排吧,一切从简。”
宝钗应下:“是,夫君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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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府纳贾府二小姐为妾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飞进了摇摇欲坠的荣国府。
“啪嚓!”
一只上好的官窑盖碗在王熙凤脚下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湿了她的裙角,她却浑然不觉,一张俏脸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
“无耻!下作!好一个道貌岸然的陆佥事!呸!什么锦衣卫青天,我看是色中饿鬼,专捡落难的黄花闺女下手!
前脚刚把我贾家踩进泥里,后脚就纳了那没用的丫头当小老婆!他这是打我们贾家的脸,是往老祖宗心窝子上捅刀子!还要啐上一口唾沫!”
她尖利的叫骂声几乎要掀翻屋顶,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喷火,恨不得立刻冲到陆府去撕打。
邢夫人坐在一旁,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嘴里只反复念叨着:“完了...都完了...爵位没了...连个丫头片子都成了别人的...我们贾家...还有什么指望...”
她想到被自己视为累赘的迎春,竟然在陆府得了名分,心头更是堵得发慌,一种说不清是嫉妒还是绝望的情绪在蔓延。
王夫人端坐在上首,手中捻着佛珠的速度快了几分,脸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
她听着王熙凤的怒骂和邢夫人的哀叹,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
愤怒自然有,陆远此举无异于再次羞辱贾府。
但...王夫人终究是王夫人。
“凤丫头!住口!”王夫人终于出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满口污言秽语,成何体统!事已至此,骂又有何用?除了徒惹人笑话!”
王熙凤被喝得一窒,犹自愤愤不平:“太太!难道就这么算了?我们贾家...”
“不算了又能如何?”王夫人冷冷打断她,目光扫过众人,“去陆府抢人?还是去告御状说陆佥事强纳罪臣之女?别忘了,是迎春自己跪在人家府里求着留下的!是大老爷把她当成了抵债的物件!”
她的话语像冰锥,刺得王熙凤和邢夫人都哑口无言。
王夫人顿了顿,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用力,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奇异的、精明的冷静: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迎春再怎么说,也是姓贾,骨子里流着荣国府的血。她如今成了陆远的妾室,不管陆远当初是出于什么心思,这层关系是实实在在的。陆远是何等人物?圣眷正浓,手握实权!若能借迎春这条线...”
她没有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与其无谓地愤怒,不如想想如何利用这层“姻亲”关系,为风雨飘摇的贾府,谋一线喘息之机,甚至...转机。
贾政坐在一旁,一直沉默着。
他脸上是深深的疲惫和颓唐。
听到王夫人的话,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面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悲哀和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深想的期冀。
纳妾...一条卑微的纽带...这难道就是显赫百年的荣国府,最后的指望了吗?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重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荣禧堂内,空气凝滞。
一边是王熙凤和邢夫人无法消解的屈辱怒火,另一边,则是王夫人那在绝望中滋生的、冰冷而现实的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