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寅时刚过,梨香院就亮起了灯。
薛宝钗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自己苍白的脸色。
香菱正用细线为她绞面,棉线刮过脸颊的细微疼痛让她稍稍清醒。
窗外还黑沉沉的,只有廊下几盏红灯笼在晨风中摇晃,投下斑驳的光影。
姑娘今日真美。
香菱声音发颤,手里的胭脂刷抖得厉害,在宝钗腮边留下一道红痕。
宝钗握住她的手:别怕。
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
薛姨妈捧着嫁衣进来,眼眶红肿得像桃核:我的儿...
话未说完就哽咽了。
那嫁衣是连夜赶制的,大红云锦上用金线绣着百子千孙图,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母亲不必忧心。宝钗起身让丫鬟们为她更衣,陆大人既允诺放哥哥出来,女儿便安心了。
可当那沉重的凤冠压在头上时,宝钗还是晃了晃。
十二串东珠流苏垂在眼前,像一道帘子隔开了她与外界。
透过珠帘,她看见王夫人带着周瑞家的进来,手里捧着个紫檀匣子。
这是老太太给的。王夫人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对羊脂玉镯,老太太说...委屈你了。
宝钗福身谢过,腕上翡翠镯子碰到玉镯,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突然想起那日在大观园抽到的花签——任是无情也动人。
如今看来,竟是一语成谶。
前院突然传来喧哗声。
宝钗透过窗棂望去,天边刚泛起鱼肚白,陆府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
三十六名锦衣卫骑着高头大马开道,后面跟着八抬鎏金大轿,轿顶上的金凤凰在晨曦中振翅欲飞。
这排场,竟比迎娶正妻还要隆重。
吉时到——
喜娘的声音刺破晨雾。
宝钗被搀扶着走出房门,发现院中摆满了系着红绸的箱子。
陆远送来的聘礼堆成了小山:苏绣屏风、象牙雕件、整匹的云锦缎子,还有一匣子龙眼大的南海珍珠。
薛姨妈正抚着一对三尺高的红珊瑚,脸上悲喜交半。
贾府众人站在廊下,神情各异。
宝玉躲在柱子后面,眼睛肿得像核桃;
黛玉绞着帕子,嘴唇咬得发白;
王熙凤强撑着笑脸,可指甲已经掐进了掌心。
只有探春上前一步,往宝钗手里塞了个香囊:宝姐姐,保重。
香囊里装着茉莉干花,是她们去年一起晒的。
宝钗突然鼻子一酸,急忙低头钻进轿子。
轿帘放下的瞬间,她听见薛姨妈终于忍不住的哭声。
鞭炮声震耳欲聋。
轿子起行时,宝钗偷偷掀开轿帘一角。
荣国府的大门在晨光中渐渐远去,门前的石狮子似乎也在目送她。
她突然想起那年第一次进贾府,也是这样一个清晨。
轿子转过街角时,一队衙役押着个蓬头垢面的人迎面走来。
宝钗瞳孔一缩——那是薛蟠!
他踉踉跄跄地走着,手腕上的镣铐已经除去,可走路姿势还像戴着枷锁似的。
似乎是感应到什么,薛蟠突然抬头,与宝钗四目相对。
妹妹!他嘶哑地喊了一声,就要扑过来,被衙役拦住。
宝钗急忙放下轿帘,可兄长那张瘦脱相的脸已经烙在脑海里。
她死死攥住嫁衣下摆,金线刺绣硌得掌心生疼。
这就是代价。
用她的终身,换薛家独子的命。
轿子忽然停下,外面鼓乐声大作。
宝钗赶紧擦去眼角湿意,重新端坐。
轿帘被掀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进来。
她迟疑一瞬,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陆远的手很暖,掌心有常年握刀留下的茧子。
他轻轻一握,就将宝钗带出轿子。
透过珠帘,宝钗第一次看清自己的。
他今日穿着大红蟒袍,腰间玉带上悬着御赐金牌,剑眉下的眼睛黑得惊人。
当他的目光扫过来时,宝钗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夫人小心门槛。陆远的声音低沉温和,与那日书房里的冷厉判若两人。
陆府正门大开,门槛上铺着红毡。
宝钗迈步时,听见周围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按礼制,妾室只能走侧门,可陆远竟让她从正门而入。
这个认知让宝钗心头一跳,可转念一想,不过是场交易,何必在意这些虚礼?
喜堂内宾客满座。
宝钗透过珠帘看见许多熟悉的面孔:
锦衣卫指挥使庞有年捋须微笑;
贾政面色铁青地坐在上首;
连北静王都派了长史来贺喜。
最让她惊讶的是,晴雯穿着淡粉衣裙站在女眷席中,脸上竟无半分怨怼。
一拜天地——
宝钗与陆远并肩跪下时,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
拜堂的流程她演练过无数次,可当真跪下去时,膝盖还是发软。
起身时陆远虚扶了一把,指尖擦过她后腰,激起一阵战栗。
二拜高堂——
贾政代表女方家长受了礼。
宝钗看见姨父接过茶盏的手在抖,茶水溅在蟒袍上,洇出深色痕迹。
而陆远那边的太师椅空着——他父母早亡,如今这锦衣卫新贵竟是无根之萍。
夫妻对拜——
宝钗与陆远面对面跪下。
弯腰时,她的凤冠突然一歪,眼看就要坠落。
陆远眼疾手快地托住,修长的手指擦过她耳垂。
宝钗呼吸一滞,却见他唇角微扬,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别怕,很快就结束了。
这句话莫名让宝钗眼眶发热。
是啊,很快就结束了。
这场荒唐的婚礼,这段不得已的姻缘。
礼成后,宝钗被送入洞房。
与想象中不同,新房不在偏僻的院落,而是陆府正院的主屋。
屋内陈设极尽奢华:紫檀木拔步床上悬着鲛绡帐,案上摆着鎏金香炉,连脚踏都包着软缎。
最引人注目的是西墙上挂着一幅未完成的工笔画,画的是大观园的一角。
这是...宝钗忍不住走近细看。
大人前些日子特意请画师去贾府描的样。一个圆脸丫鬟端着茶进来,说怕姑娘想家。
宝钗心头一震,急忙转身掩饰失态: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小娥,原是晴雯姑娘房里的。小丫鬟手脚麻利地点亮喜烛,大人说姑娘用惯的人不便带来,就让奴婢先伺候着。
宝钗点点头,在床沿坐下。
床褥下撒了红枣花生,硌得她微微蹙眉。
小娥见状忙要收拾,却被宝钗拦住:不必,按规矩来。
窗外渐渐热闹起来。
宾客的谈笑声、觥筹交错声透过窗纸传来。
宝钗听见庞有年粗犷的笑声:陆老弟好福气!这薛家小姐可是京城有名的才女!
不过是各取所需。陆远的声音淡淡的,却让宝钗指尖发凉。
是啊,各取所需。
他得到薛家的关系网,她救出兄长。
这本是场心照不宣的交易,可为何心口像压了块石头?
天色渐暗,莺儿点亮了屋内所有红烛。
宝钗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凤冠霞帔,珠光宝气,可眼底的空洞怎么也掩不住。
她突然想起那支签文的下半句——韶华胜极。
姑娘,该更衣了。小娥捧来一套轻便的寝衣。
宝钗这才发现嫁衣后背已经被汗浸湿。
亥时三刻,前院的喧闹声渐渐平息。
宝钗坐在梳妆台前,将发间钗环一一卸下。
最后一支金簪取下时,房门一声开了。
陆远带着一身酒气走进来,喜服已经换成家常的深蓝直裰。
他反手关上门,靠在门板上打量宝钗。烛光下,他的眼神幽深难测。
夫人久等了。他声音里带着微醺的沙哑,一步步走近。
宝钗不自觉地攥紧衣角。
随着陆远靠近,那股松木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
他在妆台前站定,伸手抬起宝钗的下巴。
宝钗被迫仰头,看见他喉结上的小痣随着呼吸微微滑动。
怕我?陆远拇指擦过她唇角,抹去一点残留的胭脂。
宝钗强自镇定:大人醉了,我让人煮醒酒汤来。
陆远低笑一声,突然弯腰将她打横抱起。
宝钗惊呼一声,下意识搂住他脖子。
这个动作取悦了陆远,他嘴角弧度更深:夫人倒是主动。
床帐被一把扯下,宝钗陷入柔软的锦被中。
陆远单手解着衣带,居高临下地看她: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宝钗别过脸,耳根烧得通红。
她当然知道,出嫁前薛姨妈含含糊糊地讲过,王熙凤更是直白地塞给她一本春宫图。
可知道和亲身经历是两回事。
陆远俯身时,宝钗突然抵住他胸膛:大人答应过我...
放心,薛蟠已经回家了。陆远捉住她手腕按在枕边,我陆远言出必行。
他的唇压下来时,宝钗闭上了眼睛。
那是一个带着酒气的吻,强势而不容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