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荣国府后门便停了一顶青呢小轿。
晨雾如纱,将整个府邸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王夫人亲自押着晴雯出来,身后跟着四个粗使婆子,个个膀大腰圆,像是怕这纤弱的丫头跑了似的。
晴雯被反绑着双手,嘴里塞了帕子,只穿着一件素白中衣,连外裳都没让穿。
她那双杏眼红肿得如同桃子,显然是哭了一夜。
晨风吹过,她单薄的身子瑟瑟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太太,求您开恩...
晴雯刚被取出帕子,立刻跪地哀求,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王夫人冷哼一声,用脚尖踢了踢她:少在这儿装可怜!能去陆府是你的造化,总比在怡红院勾引宝玉强!
说着朝婆子们使了个眼色,把她塞进轿子里去,别误了时辰。
晴雯被粗暴地推进轿中,帘子一放,眼前顿时一片黑暗。
轿子晃晃悠悠地抬起来,她整个人随着轿子的节奏摇晃,眼泪无声地往下淌。
她想起昨夜被关在柴房里,透过窗棂望着怡红院的方向,盼着宝玉能来救她。
可直到东方泛白,那个她伺候了多年的二爷始终没有出现。
二爷...你好狠的心...晴雯咬着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开。
轿子穿过几条街巷,终于停了下来。
晴雯被拽出来时,刺眼的阳光让她眯起了眼。
抬头一看,黑漆大门上敕造陆府四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晃得她眼晕。
王夫人亲自登门,真是蓬荜生辉。一个清冷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晴雯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靛青直缀的年轻男子负手而立。
他面容俊朗,眉目如刀,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却又内敛沉稳。
这便是传说中的陆阎王陆远了。
王夫人脸上堆起假笑:陆大人,昨日凤丫头回来说您公务繁忙,老身今日特意带了些薄礼来赔罪。
说着将晴雯往前一推,这丫头手脚伶俐,放在您府上端茶倒水也是好的。
陆远目光落在晴雯身上,微微一怔。
这姑娘虽衣衫不整、泪痕满面,却掩不住那股子灵秀之气。
尤其是那双眼睛,即便此刻满是绝望,依然明亮如星。
王夫人客气了。陆远淡淡道,陆某一介武夫,用不着这么精细的丫头。
王夫人脸上的笑僵了僵,随即又热络起来:大人说笑了。这丫头在贾府时就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我看她心思不正,不如送到大人府上管教管教。
说着又压低声音,大人放心,这丫头还是清白身子...
晴雯听到这话,羞愤得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恨不得当场撞死在这石狮子上,却又被婆子们死死按住。
陆远眉头微蹙,目光在王夫人和晴雯之间转了一圈,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王夫人这是要陆某做恶人啊。
不敢不敢!王夫人连忙摆手,只是这丫头实在...
罢了。陆远突然打断她,人我收下了。王夫人请回吧。
王夫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告辞离去,连看都没再看晴雯一眼。
晴雯孤零零地站在庭院中央,感觉自己像一件被丢弃的旧物。
她低着头,等待即将到来的羞辱与折磨。
传闻中陆远心狠手辣,不知会用什么手段对付她...
抬起头来。陆远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晴雯颤抖着抬头,正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却见陆远只是皱了皱眉,对身旁的管家道:带她去听雪轩,让莺儿照顾着。再找身干净衣裳给她换上。
晴雯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听雪轩?
那是什么地方?
莺儿又是谁?
管家领着她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处僻静的小院。
院门上挂着听雪轩三字的匾额,笔力遒劲,似是陆远亲笔所题。
推门进去,只见院内种着几株梅树,虽未到开花时节,却已能想象冬日里红梅映雪的景致。
姑娘先在这儿歇着,我去叫莺儿来。管家说完便退了出去。
晴雯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手足无措。
这房间比她想象中好太多——临窗一张红木书案,上面摆着文房四宝;
靠墙一架古琴,琴身光可鉴人;
床榻上铺着素净的被褥,还挂着淡青色的纱帐。
怎么看都不像是给下人住的地方。
正当她疑惑间,门外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浅绿色比甲的小丫鬟端着铜盆走了进来,盆里盛着热水,冒着袅袅白气。
姑娘先洗把脸吧,我这就去...小丫鬟抬头看到晴雯,突然瞪大眼睛,晴雯姐姐?
晴雯也是一惊,仔细打量对方,忽然认出这竟是薛家的丫鬟莺儿!
莺儿?你怎么在这儿?晴雯又惊又喜,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莺儿放下铜盆,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一把抱住晴雯:姐姐!真的是你!
说着也哭了起来。
两人相拥而泣,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莺儿拉着晴雯坐下,一边帮她梳洗一边问:姐姐怎么到这儿来了?贾府出什么事了?
晴雯苦笑一声,将事情原委道来。
说到宝玉不肯为她说话时,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
莺儿听完,气得小脸通红:王夫人好狠的心!宝二爷也...也太过懦弱!
她握住晴雯的手,不过姐姐别怕,陆大人不是那样的人。
什么意思?晴雯疑惑地问。
莺儿神秘地笑了笑,压低声音:姐姐以为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是夫人为了讨好陆大人,硬把我送来的。当时我也以为这辈子完了,谁知...
原来陆远收下莺儿后,只是将她安置在听雪轩,从未有过非分之举。
平日里除了派些轻便活计,还允许她读书习字,甚至请了女先生教她弹琴。
陆大人表面上收下我们这些,实际上是在保护我们。
莺儿眼中闪着光,他说过,与其让我们在那些龌龊人手里受罪,不如在他这儿清清静静地过日子。
晴雯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那...那外头传言的陆阎王...
那是对付恶人的手段。莺儿笑道,对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女子,陆大人最是心善。姐姐且安心住下,过些日子就知道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莺儿姑娘,大人吩咐给晴雯姑娘送些衣物用品来。
莺儿忙去开门,只见管家身后跟着几个小厮,抬着两个大箱子。
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四季衣裳、首饰脂粉,甚至还有几本诗集和绣花样子。
晴雯看得眼眶发热。
在贾府这么多年,何曾有人这样为她着想?
即便是宝玉,也不过是赏些他用剩下的东西罢了。
大人还说,管家补充道,晴雯姑娘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下去。若是闷了,府里有藏书楼可以去看书,后花园也可以散步,只别往前面衙门去就是了。
晴雯怔怔地点头,心里翻江倒海一般。
她原以为今日便是她人生的终点,谁知竟可能是新的开始?
傍晚时分,莺儿端来晚膳——四样精致小菜,一碗碧粳米饭,还有一盅红枣银耳羹。
晴雯看着这些,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陆大人...他平时都在哪里用膳?
大人常在书房用饭,有时忙起来连饭都顾不上吃。莺儿叹了口气,锦衣卫的差事重,大人又是个事事亲力亲为的性子。
晴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用过晚膳后,她站在窗前,望着院中那几株梅树发呆。
暮色四合,远处传来更鼓声,一下一下像是敲在她心上。
这一日的经历太过离奇,从绝望到希望,从地狱到天堂,转折之快让她恍如梦中。
那个传闻中冷酷无情的陆阎王,为何独独对她们这些弱女子如此温柔?
姐姐想什么呢?莺儿走过来,递给她一杯热茶。
晴雯接过茶盏,轻声道:我在想...或许老天待我不薄。
夜风拂过,梅树枝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她的话。
远处,一轮新月悄悄爬上屋檐,洒下清冷的光辉,将听雪轩笼罩在一片柔和的银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