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锦衣卫衙门的青砖地上结了一层薄霜。
陆远踏着晨光穿过三重仪门,腰间新换的象牙牌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秦可卿跟在他身后半步,看着这个昨日还穿着飞鱼服的男人,今日已换上了正四品的狮鹫补服。
陆佥事到——
值房外,旗牌官拖着长音通报。
陆远整了整衣冠,示意秦可卿在廊下等候,独自迈入那间檀香缭绕的值房。
指挥使庞有年正在把玩一尊和田玉貔貅,见陆远进来,圆脸上立刻堆出笑容:远之啊,快坐。
他亲手斟了杯雨前龙井推过去,皇上看了奏折龙颜大悦,说锦衣卫就该有这样的干才!
陆远双手接过茶盏,指尖在青瓷上轻轻摩挲:全赖大人栽培。
诶,这是你自己挣来的。
庞有年从案头取过一道敕牒,从今日起,你就是北镇抚司的掌刑佥事了。
他意味深长地补充,正四品,有专折奏事之权。
窗外传来乌鸦的啼叫,陆远垂眸看着敕牒上朱红的印鉴。
这个升迁来得太快——昨日刚找回赃银,今日任命就下达,显然早有准备。
下官惶恐。陆远起身长揖,只怕才疏学浅,辜负圣恩。
庞有年摆摆手,翡翠扳指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幽光:周德润的案子到此为止,三十万两如数上缴,皇上很满意。
他突然压低声音,至于他背后那条线...远之啊,水至清则无鱼。
陆远瞳孔微缩。
这话分明是警告他不要继续深查。
下官明白。陆远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滑过喉咙,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庞有年满意地捋了捋胡须,话题忽然一转:听说你收留了宁国府那个逃妾?
见陆远神色骤冷,又笑道,放心,本官不是那等迂腐之人。只是...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贾珍昨日递了折子,说家中妾室暴病而亡,请求朝廷旌表。
茶杯在陆远手中发出轻微的脆响。
好个贾珍,这是要把秦可卿的坐实,既保全颜面又绝了后患。
离开值房时,檐角的冰凌正滴滴答答化水。
秦可卿迎上来,发现陆远脸色比霜雪还冷三分:大人?
无妨。陆远将敕牒收入袖中,去接冯姑娘。
——
西直门外,一辆青布马车缓缓停下。
车帘掀起,探出一只素白的手,腕间缠着一段麻绳——那是为兄长戴孝的痕迹。
可是冯小姐?陆远上前拱手。
女子约莫十七八岁,穿着半旧不新的藕荷色夹袄,发间只簪一朵白绒花。
她抬眼时,秦可卿心头一跳——这姑娘生得并不惊艳,但那双杏眼澄澈得像是山涧清泉,看人时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民女冯婉,拜见恩公。她正要下跪,被陆远虚扶住。
令兄冤情得雪,是朝廷分内之事。
陆远示意秦可卿接过包袱,这位秦先生会照顾你起居。
冯婉转向秦可卿,忽然了一声:姐姐好生面善...
秦可卿手一抖,包袱差点落地。
许是认错了。
秦可卿压低嗓音,故意咳嗽两声,我这般粗鄙模样,怎会与小姐相识?
冯婉还要说什么,陆远已掀开车帘:天色不早,回府再叙。
马车驶过熙攘的街市,秦可卿透过纱窗看见卖糖葫芦的老汉、挑着担子的货郎,还有酒楼门口醉醺醺的纨绔子弟。
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场景让她恍惚——几日前,她还是坐在八抬大轿里的贵妇,如今却成了需要藏头露尾的。
姐姐的手真好看。冯婉突然轻声说,像玉雕的似的。
秦可卿下意识缩回手。
这双手曾经染着凤仙花汁,如今却沾着墨渍与锅灰。
她偷眼看向陆远,发现他正望着窗外,侧脸线条在暮色中格外锋利。
——
陆府张灯结彩,厨下飘来炖肉的香气。
赵烈带着七八个锦衣卫校尉在花厅里摆席面,见陆远回来,纷纷抱拳贺喜:恭贺大人高升!
冯婉被这阵仗吓了一跳,躲在秦可卿身后。
陆远皱眉:谁让你们...
是属下自作主张。赵烈笑嘻嘻地递上一坛梨花白,兄弟们想着,既是庆功宴,又是给冯小姐接风,双喜临门该热闹些。
秦可卿注意到陆远眉宇间的寒意化开些许。
这个冷面阎罗对待下属,倒是意外的宽和。
罢了。陆远解下绣春刀递给小厮,冯姑娘旅途劳顿,先带她去客房休息。
西厢房里,宝珠正帮冯婉铺床。
鹅黄色的锦被刚晒过,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冯婉抚摸着被面上精致的缠枝莲纹,突然红了眼眶:自从家道中落,已有三年没睡过这样的好被子了。
以后会好的。秦可卿柔声安慰,将铜暖炉塞进被窝,陆大人给你备了五十两银子作盘缠,足够在城南开间绣坊。
冯婉的眼泪扑簌簌落下:姐姐为何对我这般好?我们明明素不相识...
窗外传来校尉们划拳的喧闹声。
秦可卿借着整理枕套避开她的目光:都是陆大人的安排。
陆大人看着凶,心肠却热。冯婉擦着眼泪,方才路上我瞧见,他特意让马车绕去药铺,给那个咳嗽的老乞丐买了川贝枇杷膏。
秦可卿手指一顿。
这事她竟未察觉。
那个在诏狱里让人闻风丧胆的陆阎王,原来也会在意路边乞丐的死活?
花厅里已摆开八仙桌。
陆远坐在主位,左右是赵烈等心腹。
见秦可卿带着冯婉进来,他指了指身侧空位:
大人,这不合规矩...秦可卿迟疑道。按照礼数,女眷该在屏风后另设一席。
陆远挑眉:在我府上,我的话就是规矩。
酒过三巡,赵烈已经喝得满面通红,大着舌头道:要我说,周德润那老狐狸死得好!三十万两雪花银埋在树底下,要不是大人神机妙算...
赵烈。陆远轻叩桌面,慎言。
秦可卿注意到陆远几乎没动筷子。
他像一柄出鞘的刀,即便在欢宴中也保持着警惕。
当厨娘端上那道松鼠桂鱼时,他却忽然夹了一筷子,放到她面前的小碟里。
你爱吃的。他声音很轻,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秦可卿愕然。
她确实最爱这道菜,但在宁国府时从未表露过——贾蓉厌烦挑刺,府里便很少做鱼。
陆远是怎么知道的?
冯婉小口啜饮着甜酒酿,忽然问道:陆大人,我兄长的案子...真的结束了吗?
席间霎时安静。
陆远放下酒杯:对不住,此事在下尽力了,刑部已结案,不过薛蟠也遭到了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