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流水般过去,转眼便是中秋。
黛玉的病早已痊愈,脸色较之前甚至红润了些。
中秋是团圆佳节,陆远早吩咐下来,要在新园子的最大厅堂“澄怀堂”设家宴。
这日午后,黛玉小憩起来,紫鹃正为她梳妆。
打开妆奁,里面除了她素日用的玉簪银钗,不知何时多了几样新首饰。
一支赤金点翠蝴蝶步摇,蝶翼薄如蝉翼,颤巍巍灵动异常;
一对珍珠耳坠,珠子虽不大,却浑圆莹润,光泽柔和;
还有一支碧玉七宝玲珑簪,玉色通透,雕工精巧。
“这是……” 黛玉讶异。
紫鹃抿嘴笑道:“是前几日,大人让赵统领送来的,说是给姑娘中秋添妆。奴婢见姑娘身子刚好,怕说了扰您心神,便先收着了。今儿过节,正好戴上。”
黛玉拿起那支步摇,金丝缠绕,翠羽生辉,显然是精心挑选的。
她心中滋味难辨,有暖意,有羞赧,也有一丝说不清的慌乱。
最终,在紫鹃的劝说下,她选了那对珍珠耳坠戴上,配一身浅碧色绣银线桂花的衣裙,清雅中透着节日的喜气。
夜幕降临,澄怀堂内灯火通明。
堂前轩敞的庭院中,早已设下香案,供奉着月宫码儿及各色鲜果月饼。
众人先拜了月,祈求圆满安康。
拜月毕,移步堂内。
但见大厅四面窗户大开,悬着轻纱,月光如水银泻地,与室内无数明烛辉映,恍若白昼。
三张巨大的圆桌拼成“品”字形,铺着大红织金桌围,上面已摆满了各色佳肴。
正中一桌是陆远与宝钗、黛玉等,左右两桌则是其他姐妹并得脸的管事嬷嬷、大丫鬟。
菜肴极尽金陵及苏杭风味,更少不了中秋应景的螃蟹、桂花鸭、芋艿、毛豆等。
酒是上好的金陵春和桂花酿。众人按序落座,笑语喧阂。
陆远端坐主位,今日亦换了件宝蓝色暗银纹常服,少了些平日的冷峻,多了几分居家的随意。
他举杯道:“今日中秋,一家团圆。第一杯,愿人人安康,岁岁团圆。”
众人齐齐举杯,无论是醇酒还是甜酿,皆一饮而尽,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席间,湘云最是活跃,拉着宝琴行令猜枚,又怂恿探春讲古。
宝钗则周到地布菜添酒,照顾着席上各人。
王熙凤妙语连珠,说起金陵城中秋的种种习俗趣闻,逗得众人笑声不断。
黛玉安静地坐在陆远右手边,偶尔夹一箸眼前的菜,更多时候是含笑听着。
月光透过纱窗,柔和地笼罩着她,耳畔的珍珠坠子随着她细微的动作,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陆远的余光偶尔掠过她,见她神色宁和,唇角带笑,比之刚南下时,那份笼罩眉间的轻愁确已消散大半,心中微动。
酒过三巡,蟹肥膏满。丫鬟们端上烫得正好的黄酒,并一套套精致的蟹八件。
黛玉素喜蟹,但嫌剥蟹麻烦,且性寒,紫鹃只敢让她浅尝。
此刻见那青背白肚、金爪黄毛的肥蟹,眼中不由露出渴望。
陆远正在听赵烈低声回禀一事,侧头间,恰见黛玉望着螃蟹,那想尝又顾忌的模样,竟带着几分孩子气的稚拙。
他眸光微闪,忽然伸手,拿过黛玉面前那只已然蒸熟、捆扎整齐的螃蟹。
黛玉一怔,抬眼看他。
只见陆远挽起袖子,取过银剔、银锤等物,手法竟是出乎意料地熟练。
他先卸下蟹螯蟹脚,再用银签细细挑出蟹肉,放在一旁的白瓷小碟里;
接着掀开蟹盖,剔除不能食用的部分,将膏黄与蟹身肉分门别类,剔得干干净净,蟹壳依旧保持完整。
不过片刻,一小碟莹白蟹肉、金黄膏腴便摆在了黛玉面前,还细心地点缀了几丝嫩姜,淋了少许香醋。
“趁热吃。”
他将小碟推到她面前,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手为之。
满桌霎时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投向了那一小碟蟹肉,又飞快地在陆远与黛玉之间打了个转。
宝钗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与欣慰,举杯掩唇,含笑不语。
湘云瞪大了眼睛,看看陆远,又看看黛玉,被宝琴在桌下轻轻扯了扯衣袖,才把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叹咽了回去,只冲着黛玉挤眉弄眼。
探春神色复杂,有惊讶,更有一种“果然如此”的释然。
王熙凤丹凤眼精光一闪,随即笑容更盛,亲自执壶为陆远斟酒:“夫君真是体贴入微!”
黛玉脸颊早已绯红,如同染了最上好的胭脂。
她看着眼前那碟剔好的、香气诱人的蟹肉,又感受到周遭那些含义丰富的目光,一时手足无措。
想推拒,可那是他亲手剔的……想道谢,又觉得言语太过苍白。
最终,在陆远平静的注视下,她拿起银匙,舀了一小勺沾了姜醋的蟹肉,送入口中。
鲜甜肥美,满口生香,可更让她心颤的,是这份于众目睽睽之下、不容错辨的细致呵护。
“谢……谢谢大人。” 她声如蚊蚋,几乎不敢抬头。
陆远只“嗯”了一声,接过凤姐儿斟的酒,自顾饮了,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宴席继续,气氛却似乎悄然发生了某种变化。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的暖意,在澄怀堂内流淌。
黛玉能感觉到,姐妹们投来的目光,除了善意的打趣,更多了真诚的祝福。
连紫鹃和雪雁,在身后伺候时,嘴角的笑意都掩不住。
待到月上中天,宴席方散。
众人微醺,踏着月色各自回院。
黛玉由紫鹃扶着,走在蜿蜒的园中小径上。
夜风送爽,桂花甜香阵阵袭来。
她抬手,轻轻碰了碰耳垂上的珍珠,凉润的触感,却让她心头滚烫。
回到竹影斋,梳洗已毕,她却毫无睡意。
推开窗,任月光洒满一身。
脑中反复回响的,是宴席上他低头剔蟹时专注的侧影,是他将蟹肉推过来时平淡的语气,是那句“往后,这里便是你的家”。
心潮起伏难平。
她走到书案前,研墨铺纸,提笔欲写,却半晌落不下一个字。
千头万绪,最终只凝成一片空茫的甜蜜与悸动。
忽听窗外有极轻微的脚步声。
黛玉抬头,竟见陆远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外,并未进来,只是负手立在那一丛盛放的桂树下,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
月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投在青石地上。
他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转眸望来。
隔着一院月色,两人视线遥遥相交。
黛玉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想关窗躲开,脚却像钉在了地上。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良久,陆远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便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浓郁的桂影之后。
黛玉却久久立在窗前,直到夜露浸湿了肩头。
她忽然明白了,有些东西,已然不同。
那层隔在彼此之间、似有若无的纱,在今夜,被一双剥蟹的手,轻柔而坚定地撩开了。
中秋过后,金陵的秋意便一日浓似一日。
隐庐园中,枫叶渐染,银杏铺金,色彩斑斓如画。
黛玉的身子因悉心调养,加之心境开阔,竟比往年这个时候好了许多,畏寒咳嗽都减轻了不少。
她似乎也渐渐习惯了陆远偶尔的、看似随意却总在细微处的关照。
有时是一本她提过却难寻的孤本诗册,有时是一匣宫中新出的、气味清雅的避暑香饼,有时甚至只是路过她院外,驻足听一会儿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