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如同呜咽的哀笛,在南城那条窄僻胡同里打着旋,卷起地上的枯叶与尘土,更添几分萧瑟。
王夫人赁居的那处一进小院,此刻连最后一点微弱的生机也断绝了,门楣上连象征性的素彩都无,只有死寂。
屋内,炭盆早已冰冷,如同棺椁般的寒意弥漫在每个角落。
王夫人直挺挺地躺在硬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床薄被。
她双目圆睁,空洞地望着结满蛛网的房梁,瞳孔里凝固着最后时刻那滔天的愤怒、悔恨与难以置信。
蜡黄枯槁的脸上,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暗红的血渍,那是急怒攻心、气血逆行的最后证明。
一只干瘦僵硬的手,仍保持着死死攥住被角的姿势,仿佛还想抓住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抓住。
周瑞家的和玉钏儿跪在床前,早已哭得没了力气,只剩下麻木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周瑞家的头发散乱,眼睛肿得像核桃,一遍遍用湿布擦拭着王夫人冰冷的脸颊和手,喃喃道:“太太……您怎么就……怎么就去了啊……留下我们可怎么活……”
玉钏儿则伏在地上,肩膀剧烈耸动,哭声压抑而绝望。
她们主仆多年,纵有私心,此刻见王夫人落得如此凄惨下场,物伤其类,那悲伤亦是真真切切。
消息传到陆府时,林黛玉正与薛宝钗、贾探春在暖阁里围着熏笼做针线。
听闻王夫人竟这般骤然病故,黛玉手中的绣花针猛地刺入了指尖,一颗鲜红的血珠瞬间沁出,染红了绷子上未完成的兰草。
她怔怔地,仿佛没听清,直到紫鹃心疼地握住她的手,用帕子按住伤口,她才恍然回神。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涌上心头,眼圈瞬间就红了。
那是她的舅母,是母亲贾敏的嫂子。
纵然有诸多不快,诸多隔阂,诸多委屈,可那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是她在贾府寄居时,名义上庇护过她的长辈。
如今,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凄凉地死在了那破败的陋室里……
薛宝钗放下针线,长长叹了口气,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忧色与感慨:“真是……想不到,竟走得这般急。前几日还听闻只是病重……”
她顿了顿,看向同样脸色发白、眼神复杂的探春,“三妹妹,你看……”
贾探春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指甲掐进了掌心。
那是她的嫡母,纵然非她亲生,亦有养育之名。
想起王夫人往日虽不算十分亲厚,但也未曾刻意苛待她。
如今人死灯灭,往日种种恩怨似乎都淡了,只剩下一种物是人非的悲凉。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头的哽咽,哑声道:“总归是……长辈。于情于理,我们都该过去看看,送最后一程。”
史湘云闻讯赶来,也是唏嘘不已,拉着黛玉的手,眼圈红红地道:“虽说二太太往日……可到底……唉,真是造化弄人。”
当下,薛宝钗作为当家奶奶,迅速安排下去,备了一份不算张扬但足够体面的奠仪,又命人准备车马。
黛玉、宝钗、探春、湘云四人,皆换了素净衣衫,卸了钗环,乘了青帷小车,带着丫鬟婆子,往南城而去。
再次踏入那条熟悉又陌生的胡同,踏入那扇低矮破败的木门,眼前的景象让几位昔日金尊玉贵的姑娘们心头俱是一沉。
院落的凋敝远超想象,比她们上次来时更显死寂。
周瑞家的和玉瑞儿跪在灵前,烧着纸钱,烟气呛人。
见她们进来,两人如同见了主心骨,哭着扑上来磕头。
“奶奶们,姑娘们……你们可来了……太太她……她死得冤啊!”
周瑞家的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将贾琏如何骗取银子,如何花天酒地,王夫人如何得知真相后气绝身亡的经过哭诉了一遍。
“……那起子黑心烂肺的混账!那可是太太和宝二爷最后的活命钱啊!他就这么拿了去,丢下亲兄弟在牢里等死,活活气死了嫡亲的叔母!天打雷劈的畜生啊!”
周瑞家的捶胸顿足,骂得声嘶力竭。
玉钏儿也哭着补充:“若非琏二爷骗了银子,太太或许还能撑些时日,宝二爷的事也能有些指望……如今……如今全完了!”
众人听得心惊肉跳,又愤慨难当。
史湘云最先按捺不住,柳眉倒竖,恨声道:“真真是禽兽不如的东西!连这等黑心钱也敢骗!简直枉为人子!
当初卖祖宅就有他一份,如今竟连嫡亲叔母的保命钱都坑!我若是见了他,定要唾他一脸!”
贾探春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
这已不仅是贪财,更是毫无人性的落井下石!
她咬着牙,冷冷道:“如此行径,与畜生何异?往日只觉他纨绔,没想到竟卑劣至此!贾家的脸,当真是被他们长房丢尽了!”
薛宝钗相对沉静,但眉宇间也凝着寒霜,她扶起周瑞家的,沉声道:“此事我们已知晓。琏二哥……他确实太过分了。只是如今当务之急,是让二太太入土为安。棺木、寿衣、坟地,我们这边会安排,总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
她的目光转向床上那具覆盖着白布的遗体,心中亦是无限感慨。
昔日执掌荣国府、何等风光的二太太,竟落得如此结局,连身后事都需昔日看不上的“亲戚”来接济。
真是“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林黛玉一直沉默着,她走到灵床前,望着白布下那模糊的轮廓,心中五味杂陈。
怨恨吗?似乎淡了。
同情吗?却也有。
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空茫的悲哀。
为王夫人,为宝玉,也为这所有在命运洪流中挣扎、最终被无情碾碎的众生。
她想起宝玉。
那个曾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怡红公子,如今身陷囹圄,母亲又惨死家中,而这一切的导火索,竟是他失手打死了赵姨娘……
这其中的因果纠缠,孽债相偿,让人徒呼奈何。
“宝二哥他……”
黛玉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还在牢里?”
周瑞家的哭着点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也不知是死是活……太太临去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他……”
一股复杂的情绪在黛玉心中涌动。
她怨宝玉不自爱,自甘堕落,才引来这塌天大祸,连累母亲至此。
可想到他如今孤身一人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生死未卜,母亲亡故亦不得知,那份源于血脉亲情的怜悯与不忍,终究还是占了上风。
他纵有千般不是,罪不至死,更不该在失去母亲的同时,连自由和希望也一并失去。
回到陆府后,黛玉心绪难平。
她独自在潇湘馆窗前坐了许久,望着窗外那几竿修竹在寒风中摇曳,最终下定了决心。
她来到陆远的书房外。
守门的赵烈见她来了,无声地行了个礼,进去通报后,便为她打开了门。
陆远正在批阅文书,墨色的常服衬得他身形挺拔,面容冷峻。
见黛玉进来,他放下笔,抬眸看她,目光平静无波:“有事?”
黛玉走到书案前,敛衽一礼,声音轻柔却清晰:“大人,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说。”
“是关于……宝玉二哥的。”
黛玉斟酌着词句,将王夫人病故、贾琏骗钱、宝玉仍被关押之事简要说了,末了,她抬起那双含着轻愁与恳求的眸子。
“他失手伤人,固是有罪,但罪不至死。如今二舅母已去,他在狱中无人照管,只怕……我想求大人,能否……设法将他救出来?至少,让他能送二舅母最后一程。”
她说完,微微垂下头,等待着他的回应。
她知道陆远对贾家,尤其是对长房和宝玉并无好感,此举或许会让他不悦。
陆远静静地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书房内只有烛火偶尔噼啪的轻响。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
良久,他才开口,语气淡漠:“贾宝玉落得今日,乃是自作自受。你可想过,救他出来,于他而言,是福是祸?”
黛玉心中一紧,轻声道:“我知道。他……他确实糊涂。只是,如今人死灯灭,二舅母已去,他毕竟是……是我的表兄。
眼见他在牢中自生自灭,我于心难安。求大人……看在往日些许香火情分上,施以援手。这份恩情,黛玉铭记在心。”
她再次深深一福。
陆远看着她纤细的身影和那带着哀恳的苍白面容,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他并非同情宝玉,只是……
“罢了。”
他淡淡开口,“既然你开口,我便让赵烈去一趟顺天府。贾琏之事,亦可一并查问。”
黛玉闻言,猛地抬起头,“真的?多谢大人!多谢!”
她声音哽咽,几乎要落下泪来。
陆远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重新拿起笔。
黛玉知道此事已定,不敢再多打扰,再次道谢后,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陆远的办事效率极高。
不过两日,赵烈便从顺天府带回消息。
贾琏骗取钱财、致叔母气死之事,虽未立案,但陆远派人过问,顺天府尹自然要给面子。
加之冯家那边,陆远或许也打了招呼,那边本就觉得为一个姨娘闹出人命已是不值,如今便也顺势不再追究。
至于贾宝玉失手杀人一事,被定性为“斗殴误伤”,罚银若干,准其保释。
当衣衫褴褛、形容枯槁、浑身散发着牢狱污浊气息的贾宝玉,被两个衙役从顺天府大牢里带出来,蹒跚地踏过那道高高的门槛,重新见到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时,他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寒风刮在脸上,带着陌生的自由气息。
他茫然地站在原地,手脚上的镣铐虽已除去,那沉重的感觉却仿佛依旧烙印在骨子里。
前来接他的,是周瑞家的和陆府的两个仆役。
周瑞家的见到他这般模样,眼泪又落了下来,扑上前哭道:“二爷!我的二爷!您可算出来了!”
宝玉怔怔地看着她,喉咙干涩,发出沙哑的声音:“周……周妈妈……我……我母亲呢?”
周瑞家的哭声一顿,脸上露出巨大的悲痛和难以启齿的挣扎。
宝玉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般浇遍全身。
他抓住周瑞家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声音颤抖:“我母亲呢?!你说啊!”
周瑞家的被他摇得几乎站不稳,终于崩溃大哭,嘶声道:“二爷!太太……太太她……她老人家……已经去了啊!”
“轰——!”
如同晴天霹雳,在宝玉脑海中炸响。
他猛地松开手,踉跄着后退数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
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却急剧收缩,里面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和毁灭性的痛苦。
“不……不可能……你骗我……” 他喃喃着,声音如同蚊蚋。
“是真的!二爷!太太是听了琏二爷骗光银子的事,急怒攻心,吐了血……就……就没了啊!”
周瑞家的哭喊着,将贾琏如何行骗,王夫人如何气绝的过程又哭诉了一遍。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宝玉的心窝。
母亲……死了?
是被贾琏……骗光了救命钱,活活气死的?
而他,却还在牢里,什么都不知道……
巨大的悲痛、愤怒、自责、悔恨,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淹没。
他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喉头腥甜,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啊——!!!”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撕心裂肺的哀嚎,猛地直起身,双目赤红如血,状若疯魔:“贾琏!贾琏在哪里?!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那个畜生!!”
他如同失控的疯牛,就要往榆钱胡同冲去。
陆府的仆役连忙死死拦住他。
“二爷!冷静!琏二爷他……他早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我们去找过好几次,根本找不到人啊!”
宝玉被众人死死抱住,挣扎不得,只能仰天发出绝望的咆哮,那声音凄厉得不似人声,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怨毒。
最终,他被半强制地带回了南城那座已成灵堂的小院。
当他看到那口薄皮棺材,看到灵位上“先妣贾门王氏夫人之灵位”那几个冰冷的字时,所有的狂怒和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灵前,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没有再哭喊,也没有再咒骂,只是那么僵硬地跪着,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母亲往日或严厉、或慈爱、或忧愁的面容在脑海中一一闪过,最终定格在她临去前那绝望、愤怒、不甘的眼神上。
是他……都是他……
若不是他不争气,落榜,嫖赌,入狱,母亲何至于忧愤成疾?
若不是他失手打死赵姨娘,何至于让贾琏有借口骗走最后的银子?
是他……是他害死了母亲!
这个认知如同最残酷的刑罚,一遍遍凌迟着他的心。
林黛玉、薛宝钗等人过来吊唁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贾宝玉跪在灵前,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石像,眼神空洞灰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死寂。
他对周遭的一切,包括她们的到来,都毫无反应。
探春看着兄长这般模样,心中酸楚,上前轻声劝道:“二哥,节哀顺变……母亲……她也不愿见你如此……”
宝玉恍若未闻,目光依旧直直地盯着母亲的灵位。
黛玉看着他消瘦脱形的背影,那曾经锦衣玉食、神采飞扬的宝二爷,如今却落得形销骨立、家破人亡的下场,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她只是默默上了一炷香,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孽债已偿,前路何在?
王夫人的丧事,在薛宝钗的安排下,总算勉强像个样子,最终葬入了贾家一处远郊的坟地,未能迁回祖坟傍着贾母,成了永久的遗憾。
丧事过后,贾宝玉如同彻底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他不再出门,整日呆在那间破败的小屋里,对着墙壁发呆。
周瑞家的和玉钏儿送来的饭食,他常常忘记吃,或者只机械地扒拉几口。
他不言不语,不哭不笑,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往日哪怕一丝一毫的灵性与光彩。
偶尔,夜深人静时,他会从睡梦中惊醒,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呻吟,但一旦清醒,便又恢复了那副麻木的状态。
贾琏始终没有露面,仿佛人间蒸发。
贾环自那日后也再未归来,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