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姨娘那一声凄厉的惨叫,如同夜枭的哀鸣,彻底撕裂了小院压抑的死寂。
“血!好多血!姨娘!姨娘您怎么了?!”
小吉祥第一个扑上去,看到赵姨娘宝蓝色袄子后腰处那片迅速扩大的、深褐近黑的濡湿,吓得魂飞魄散,声音都变了调。
贾环也反应过来,他冲过去,试图扶起赵姨娘,入手却是一片温热的黏腻。
他抬起手,看到满掌刺目的鲜红,脑子“嗡”的一声,瞬间空白。
他素日阴鸷,此刻却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骇得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只会喃喃:“娘……娘……”
周瑞家的和玉钏儿也慌了神,一个连忙去找干净的布巾试图按压止血,另一个则手足无措地看着,想起屋里病重的王夫人,更是心乱如麻。
屋内,王夫人被外面的动静惊动,挣扎着撑起半边身子,嘶哑着问:“外头……闹什么……谁在叫……”
玉钏儿慌忙进去,带着哭腔禀告:“太太……是,是赵姨娘……宝二爷他……失手推了赵姨娘,撞在桌子角上,流……流了好多血!”
王夫人闻言,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口气没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竟又是一口血沫咳出,溅在脏污的锦被上。
完了!这下彻底完了!
她心中一片冰凉。
院子里,混乱不堪。
布巾很快被血浸透,赵姨娘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白,额头上沁出豆大的冷汗,嘴唇失去了血色。
她起初还能发出痛苦的呻吟,到后来,只剩下出气多进气少的微弱喘息,眼神开始涣散。
“娘!娘你挺住!我去找大夫!去找大夫!”
贾环猛地跳起来,就要往外冲。
“环……环儿……”
赵姨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贾环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他肉里。
她涣散的目光里充满了无尽的怨恨、不甘,还有一丝对儿子的牵挂,她死死瞪着贾宝玉的方向,从牙缝里挤出破碎断续的字句:“报……报官……找……找你三姐姐……给……给我……报……仇……”
话音未落,她的手猛地一松,脑袋歪向一边,眼睛犹自圆睁着,里面凝固着滔天的怨毒,竟是死不瞑目!
“娘——!”
贾环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扑在赵姨娘尚有余温的尸体上,放声痛哭。
那哭声里,有丧母的悲痛,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爆发的、扭曲的愤怒和恨意。
他猛地抬起头,赤红如血的眼睛死死钉在依旧呆立原地、面无人色的贾宝玉身上,那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匕首,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贾宝玉!你杀了我娘!你杀了她!!”
贾环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嘶吼着朝宝玉扑去,挥拳便打。
宝玉被他撞得踉跄后退,背上碰到冰冷的墙壁,才恍然惊醒。
他看着状若疯魔的贾环,看着地上赵姨娘怒睁双眼的尸体,一股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攫住了他。
他没有还手,只是任由贾环的拳头落在身上,麻木地承受着。
“是你!都是你!你这个废物!扫把星!你害死了爹!败光了家业!现在又杀了我娘!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还活着!!”
贾环一边打,一边哭骂,言辞狠毒,句句诛心。
周瑞家的和玉钏儿好不容易才将状若疯魔的贾环拉开。
贾环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他狠狠甩开周瑞家的手,指着宝玉,声音因为极致的怨恨而颤抖:“你等着!贾宝玉!你给我等着!我这就去报官!杀人偿命!我要你给我娘抵命!”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像一道黑色的旋风,冲出了这令人窒息的小院。
“环三爷!环三爷不可啊!”
周瑞家的追出几步,却被门槛绊了一下,只能眼睁睁看着贾环消失在胡同口。
她瘫坐在地,面如死灰,知道大祸临头了。
屋内,王夫人清晰地听到了贾环要去报官的话,急火攻心,猛地一阵剧咳,竟直接晕厥过去。
玉钏儿吓得魂飞魄散,连哭都忘了,只知道拼命摇晃呼唤:“太太!太太您醒醒啊!”
小吉祥跪在赵姨娘尸体旁,呜呜咽咽地哭着。
而贾宝玉,顺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蜷缩在角落里。
他将脸深深埋入膝盖,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外面的哭喊、咒骂、混乱,仿佛都与他隔了一层透明的屏障。
他只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彻骨的寒意,将他紧紧包裹。
赵姨娘临死前那怨毒的眼神,贾环疯狂的诅咒,还有地上那摊暗红色的血迹,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
他杀了人……他,贾宝玉,竟然亲手杀了人……虽然那是他素来鄙夷的赵姨娘,可那终究是一条人命!
“浊物……我果然是个浊物……”
他心中一片荒芜,只剩下无尽的自我厌弃和冰冷的绝望。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就在周瑞家的强打精神,准备先将赵姨娘的尸体稍作整理,再去想法子请大夫救醒王夫人时,院外传来了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还夹杂着铁链碰撞的清脆声响和官差的厉声呵斥。
“就是这里!官爷,杀人凶手就在里面!” 是贾环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尖利。
破旧的木门被“砰”地一声粗暴踹开,几个穿着皂隶公服、腰挎铁尺的官差涌了进来,为首一人面色冷硬,目光如电扫过院内景象。
地上的尸体,斑驳的血迹,瘫坐的仆妇,以及角落里那个失魂落魄、衣衫沾血的年轻男子。
“谁是贾宝玉?” 为首官差厉声喝道。
周瑞家的和玉钏儿吓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小吉祥更是缩成一团。
贾环红着眼睛,指着角落里的宝玉,尖声道:“官爷!就是他!贾宝玉!他杀了我娘!众目睽睽之下行凶杀人!请官爷速速将他捉拿归案!”
那官差一挥手,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便冲上前,不由分说,将瘫软如泥的贾宝玉从地上拖了起来,冰冷的铁链“哗啦”一声,套上了他的脖颈和手腕。
沉重的锁链触感让宝玉浑身一颤,他抬起空洞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官差,看着一脸恨意的贾环,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破败庭院。
没有挣扎,没有辩驳,他甚至觉得,这或许就是他应有的归宿。
“带走!” 官差一声令下。
“宝二爷!” 玉钏儿终于哭喊出声。
周瑞家的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官爷开恩!官爷开恩啊!这是失手,是意外啊!”
“是不是意外,自有府尹大人明断!”
官差冷冰冰地丢下一句,押着宝玉,转身便走。
贾宝玉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被官差推搡着,踉踉跄跄地向外走去。
铁链在地上拖行,发出刺耳的“哐啷”声。
在经过贾环身边时,贾环死死瞪着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偿命!”
宝玉目光空洞地看了他一眼,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默默地、被动地,被拖离了这个家。
院内,重新恢复了死寂。
只剩下赵姨娘冰冷的尸体,昏厥不醒的王夫人,以及几个绝望无助的仆人。
贾环看着官差押着宝玉走远,那股支撑着他的疯狂恨意仿佛瞬间被抽空,他腿一软,跌坐在地,望着母亲的尸体,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但很快,那泪水又被更深的怨毒所取代。
他想起母亲的遗言,猛地爬起来,胡乱擦了把脸,对周瑞家的吼道:“看好我娘的尸身!我去陆府找三姐姐!”
说完,他也不等回应,再次冲出了门,朝着那个他如今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指望”奔去。
而屋内榻上,王夫人幽幽转醒,恰好听到外面铁链声远去,玉钏儿压抑的哭声传来。
她挣扎着问:“……宝玉……我的宝玉呢……”
玉钏儿泣不成声,跪在榻前:“太太……二爷……二爷他被官差……抓走了……”
“啊——!”
王夫人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挺起身子,又重重摔回榻上,双眼翻白,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