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坐在太师椅上,身形挺拔如松,并未因王夫人的跪倒而有丝毫动容。
他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瓷杯沿,目光平静地落在王夫人那因极度恐惧和屈辱而剧烈颤抖的肩头。
“贾夫人,”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王夫人压抑的啜泣,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何事需行此大礼?起来说话。”
王夫人哪里肯起,她抬起泪痕斑驳的脸,昔日保养得宜的面容此刻憔悴枯槁,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陆大人!求您大发慈悲,救救宝玉!他年少无知,冲撞了冯指挥的公子,如今被锁在兵马司大牢里……那是什么地方?
他从小没吃过苦,身子又弱,如何受得住啊!再待下去,只怕……只怕性命难保!”
她说着,又是连连叩首,额头触碰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陆远微微蹙眉,对旁边的晴雯使了个眼色。
晴雯会意,上前半强制地将王夫人搀扶起来,按在一旁的绣墩上。
那绣墩铺着软垫,与王夫人此刻心如油煎的感受形成残酷对比。
“贾夫人,”陆远语气依旧平淡,“令郎之事,我略有耳闻。只是,贾家与冯家之事,陆某乃外人,何以插手?”
王夫人急忙道:“谁不知陆大人如今圣眷正浓,位高权重!那冯指挥……他定然会卖您这个面子!只要您肯开口,哪怕只是一句话,就能救宝玉于水火!
大人,我……我们贾家,愿意倾尽所有,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了“倾尽所有”四个字,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后筹码。
“倾尽所有?”
陆远仿佛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贾夫人,你觉得,陆某缺银子吗?”
他目光扫过这间偏厅。多宝格上陈列的皆是前朝古玩,墙上悬挂的是名家真迹,连角落里那只不起眼的珐琅香炉,都价值不菲。
这一切无声地宣告着主人的财富与权势,也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扇在王夫人脸上。
王夫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是啊,陆远怎么会缺钱?
他刚刚用三万两“贱价”买下了荣国府东院和大观园!
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声音带着走投无路的颤抖:“那……那大人要如何才肯援手?只要您开口,但凡我们有的……”
陆远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沫,呷了一口,动作优雅从容,与王夫人的惶急形成鲜明对比。
他放下茶杯,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投向窗外,掠过那高高的院墙,望向西院的方向。
“这宅子,”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在王夫人心上,“经此一番修缮,住着倒也还算舒适。只是,如今家口渐多,未免显得有些逼仄了。”
王夫人先是一愣,随即猛地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天灵盖,她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大人……您……您是说……”
陆远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冷酷:“西院那边,空着也是空着。若能与东边连成一片,这敕造荣国府的格局,才算完整。贾夫人,你以为呢?”
“你……你这是趁火打劫!”
王夫人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哀求,猛地从绣墩上站起。
因为愤怒和极致的羞辱,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指着陆远,声音尖利得变了调,“那是我贾家最后的容身之所!是祖宗留下的基业!你……你竟然……竟然打它的主意!陆远!你莫要欺人太甚!”
面对王夫人的失控,陆远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只淡淡道:“贾夫人言重了。买卖之事,讲究你情我愿。
陆某只是提出一个解决之道,何来‘打劫’之说?既然夫人不愿,那便当陆某今日未曾提过。晴雯,送客。”
他话音未落,王夫人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要晕厥过去。
晴雯上前一步,虽未说话,但那送客的姿态已然摆出。
“不……等等!”
王夫人嘶声道,她看着陆远那毫无转圜余地的冷硬侧脸,又想到儿子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中不知正受着怎样的折磨,所有的愤怒、屈辱,最终都化为了无尽的悲凉和无力。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下来,声音低得如同耳语:“……你……容我……容我回去商量……”
---
回到西院,王夫人几乎是爬着进了贾政的书房。
贾政正靠在榻上,咳得撕心裂肺,痰盂里带着血丝。
听闻陆远竟要西院宅子,他猛地坐起,目眦欲裂,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脸色涨得紫红。
“无耻!强盗!他这是要绝我贾家的根啊!咳咳咳……”
贾政捶打着床沿,声音嘶哑,“我就是死!就是让那个孽障死在牢里!也绝不卖这祖宅!这是……这是最后的颜面了!”
王夫人跪在榻前,哭得声嘶力竭:“老爷!难道眼睁睁看着宝玉去死吗?那是我们的儿子啊!
他再有不是,也是我们的骨血啊!没了宅子,我们还能赁屋居住,没了儿子……我们还有什么指望?贾家就真的绝后了啊!”
夫妻二人,一个怒骂不绝,一个哀哭不止,书房内充斥着绝望的气息。
贾政骂累了,咳累了,颓然倒回榻上,望着屋顶积年的蛛网,老泪纵横。
他想起母亲史太君临终前的嘱托,想起贾府曾经的赫赫扬扬,如今竟落得要亲手卖掉最后栖身之所去救那个不肖子的地步……
一种彻骨的悲凉和荒谬感,几乎将他吞噬。
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流逝。
第二天,前去兵马司打点的人带回更坏的消息,冯家放了话,非要让宝玉“脱层皮”不可,暗示若无人强力斡旋,判个流放也不是不可能。
最后一丝侥幸被打破。
贾政闭着眼,沉默了整整一个时辰,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死寂的灰败。
他对着泪干肠断的王夫人,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吐出几个字:“……去……去告诉他……我们……答应……”
---
当王夫人再次站在陆远面前,代表贾政签下那份将西院宅邸作价一万五千两“卖”给陆远的契书时,她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那笔墨,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战栗。
陆远拿到契书,只随意扫了一眼,便交给一旁的赵烈,淡淡道:“去兵马司走一趟,把贾家公子带出来。”
赵烈躬身领命,转身大步而去。
事情解决得出乎意料的顺利。
不过一个多时辰,赵烈便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小厮,搀扶着一个人。
那便是贾宝玉。
他穿着一身肮脏不堪、散发着霉臭味的囚服,头发蓬乱如草,脸上带着青紫的淤痕,嘴唇干裂爆皮。
最令人心惊的是他那双眼睛——曾经清澈明亮、蕴含着无尽灵气的眸子,此刻空洞无神,如同两口枯井,没有任何焦点地茫然瞪着前方。
他整个人蜷缩着,微微发抖,仿佛一只受惊过度、失去所有生气的小兽。
“宝玉!我的儿!”王夫人哭喊着扑上去,想要抱住他。
宝玉却像是被她的触碰惊吓到,猛地一哆嗦,向后退缩,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陌生,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
王夫人看着他这副模样,心碎欲绝,几乎晕厥。
赵烈对陆远回禀道:“大人,冯指挥很给面子,属下到了,他便立刻放人了。贾公子……在里头吃了些苦头,但性命无碍。”
陆远点了点头,仿佛这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甚至没有多看失魂落魄的宝玉一眼,只对王夫人道:“人既已回来,贾夫人便请回吧。三日之内,请将西院腾空。”
王夫人死死咬着嘴唇,她最后看了一眼状若痴傻的儿子,又看了一眼冷漠如冰的陆远,和这间曾经属于贾家、如今易主后更显华贵的厅堂,搀扶着宝玉,一步一步,踉跄着离开了这个她永远不愿再踏足的地方。
回西院的路上,宝玉一直很安静,不哭不闹,不言不语。
任谁跟他说话,他都毫无反应,只是呆呆地坐着,或者茫然地看着虚空。
仿佛那个曾经鲜活、叛逆、充满灵性的贾宝玉,已经彻底死在了兵马司那阴冷潮湿的牢狱之中,留下的,只是一具空洞的躯壳。
荣国府最后一点基业,就此彻底易主。
而贾家唯一的指望,也似乎在那一刻,随着宝玉眼中光芒的熄灭,而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