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光阴,倏忽而过。
到了贾赦、贾琏父子搬离荣国府的正日。
天色是那种灰蒙蒙的、欲雪未雪的阴沉,寒风像是浸了冰水的鞭子,抽打着这座即将更换门庭的百年府邸。
东角门外,稀稀落落地停着几辆雇来的青幔小车,并几辆装载粗重家伙的敞车。
与昔日荣国府鼎盛时,主子出行前呼后拥、行李堆积如山的盛况相比,眼前这番光景,寒酸得令人鼻酸。
贾赦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玄色缎面狐裘,由两个小厮搀扶着,站在冰凉的石阶上,最后回望了一眼那敕造“荣国府”的御笔匾额。
金漆已然斑驳,御笔的威严却仍在,此刻却像一双冰冷的眼睛,嘲笑着他的不肖。
他嘴唇翕动,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混合着浓重痰音的、沉郁的叹息。
那叹息里,有解脱,毕竟得了三万两银子,暂时不必被债主逼得钻墙觅缝;
但更多的,是蚀骨的屈辱、败家的羞愧,以及对这生于斯、长于斯、享乐于斯的府邸,那一点点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深埋于骨髓的眷恋。
他终究没敢再看第二眼,几乎是逃也似的,在小厮的搀扶下,脚步虚浮地钻进了最前面一辆车里。
邢夫人跟在他身后,穿着一身藏蓝色暗纹棉裙,头上只插着两根素银簪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冻僵了一般。
她木然地看了看这住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又看了看那几辆寒酸的行李车,嘴角往下撇了撇,终究也没说什么,默默上了车。
她这一生,依附夫婿,庸碌无为,如今连这最后的栖身之所也失去了,前路茫茫,心中只剩一片空荡的麻木。
最忙碌也最显“精神”的,竟是贾琏。
他指挥着仅剩的几个仆役搬运最后几口箱子,眼神闪烁,既有即将手握银钱、重获“自由”的兴奋,也有一种做了亏心事般的鬼祟。
他摸了摸怀里那厚厚一叠、尚未捂热的银票,仿佛那是他全部的底气。
当他最后一个踏上马车踏板时,动作微微一顿,飞快地扫了一眼西院的方向,脸上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
有对叔父贾政的不屑,或许还有一丝对过往锦衣玉食、呼奴唤婢生活的最后告别。
随即,他像是要甩掉什么不洁的东西般,用力踩了踩脚,钻入车内,沉声催促车夫:“快走!”
车轮辚辚,碾压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重而单调的声响,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长街的拐角。
那曾经车水马龙、冠盖云集的荣国府东角门,此刻只余下两扇未曾关严的门扉,在寒风中发出“吱呀”的、寂寞的轻响,仿佛一声悠长而无奈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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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色竟放晴了。
与昨日贾赦父子离去的凄清冷落截然不同,荣国府(如今或许该称陆府别邸)正门前,一派车马喧阗、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
几十辆大小车辆从街口一直排到府门前,俱是青绸车帷,油壁整洁,拉车的骡马膘肥体壮,喷着白色的鼻息。
仆役、婆子、小厮们穿梭不息,有条不紊地从车上卸下箱笼、家具、摆设。
那些箱笼沉甸甸的,用上好的樟木、楠木打造,上面贴着各色签条,写着“潇湘馆林”、“蘅芜苑薛”、“秋爽斋探”等字样;
抬下来的家具,有紫檀木的桌椅、花梨木的屏风、鸡翅木的妆奁……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与这座府邸如今的破败形成了奇异的对比。
陆远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身着墨色暗纹锦袍,外罩一件玄狐大氅,面容沉静,目光扫过忙碌的人群和洞开的朱漆大门。
他并未多言,只微微颔首,身旁的管事便更加卖力地吆喝指挥起来。
女眷们早已按捺不住,纷纷下了车。
薛宝钗扶着莺儿的手,端庄依旧,但看着那熟悉的门楣,眼中亦难掩激动与感慨。
她侧首对身旁的黛玉轻声道:“总算是……又回来了。”
林黛玉今日披着一件白狐裘斗篷,衬得她愈发清丽绝俗。
她仰头望着那匾额,眼圈微微泛红,长长的睫毛上似乎沾了清晨的露气。
她没有说话,只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里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有恍如隔世之感,有劫后余生之幸,更有一种漂泊已久的倦鸟终于归巢的酸楚与安宁。
史湘云最是活泼,早已拉着薛宝琴和探春,指着门内熟悉的景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你们瞧那影壁!还是老样子!琴丫头,一会儿我带你去我原先住的蘅芜苑看看,那儿的假山石洞最好玩!”
贾探春挺直了脊背,看着这虽显颓败却格局依旧宏大的府邸,眼中闪烁着锐利与希冀的光芒。
她暗暗握紧了拳,这里,或许将是她们姐妹新的起点。
贾迎春怯怯地跟在众人身后,脸上带着惯有的温顺与一丝茫然,而惜春则神色淡漠,只静静打量着门内的甬道,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熙凤今日特意穿了一件较鲜亮的绛紫色袄子,脸上施了薄粉,掩去了几分憔悴。
她看着这熟悉的大门,心中百感交集,曾经她在这里叱咤风云,也曾在这里跌入谷底。
如今以客居的身份回来,滋味难言。
但她素来要强,此刻只将腰杆挺得更直了些。
秦可卿、邢岫烟、李纨并李纹李绮姐妹,也都面露欣喜。
尤其是邢岫烟,想起不久前的狼狈与绝望,再看眼前这安稳归来的场景,只觉得如同梦境。
李纨牵着贾兰的手,低声对两个堂妹道:“回来了就好,往后,咱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语气中充满了踏实与期盼。
鸳鸯作为如今陆府内宅实际的大管家,指挥若定,安排着众人行李的归置,神色从容。
袭人,晴雯、麝月、秋纹等人,或是好奇地张望,或是低声交谈,脸上都洋溢着轻松的笑容。
秋纹尤其感触良多,她悄悄拉了拉麝月的袖子,低声道:“谁能想到,我们还能回到这园子里来……”
麝月拍拍她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庞大的搬迁队伍,如同一条充满活力的溪流,源源不断地注入这座一度死寂的府邸。
箱笼碰撞声、脚步声、轻声笑语声,交织在一起,驱散了往日的沉疴暮气,带来了蓬勃的生机。
尽管放眼望去,亭台楼阁的彩画有些剥落,庭院里的花木多有枯败,抄手游廊的朱漆也失了光泽,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希望的光彩。
她们相信,有陆远在,有她们在,这座承载了无数记忆与梦想的园子,很快就能扫除尘埃,重现往日的荣光,甚至,焕发出新的、属于她们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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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仅一墙之隔的喧闹、喜悦形成残酷对比的,是西院那边死一般的沉寂,与坐立难安的煎熬。
贾政的书房里,炭盆有气无力地燃着,屋子里冷得像冰窖。
他呆坐在窗边的太师椅上,身上裹着厚厚的毯子,却依旧止不住身体的微颤。
他不是冷的,是气的,是羞的,是绝望的。
墙外传来的每一声车马响动,每一句隐约的欢声笑语,都像是一根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在他的耳膜上,刺在他的心尖上。
他死死攥着拳,指甲陷进掌心,留下深深的印痕。
脸色蜡黄,嘴唇不住地哆嗦,喃喃自语:“鸠占鹊巢……鸠占鹊巢啊!祖宗基业……竟……竟成了他人……嬉笑之所……”
他想痛哭,想咆哮,想冲出去质问苍天,为何对贾家如此不公!
可最终,他只是颓然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将他牢牢钉在这冰冷的椅子上。
王夫人坐在他对面的炕沿上,手里紧紧攥着一串佛珠,捻动的速度快得惊人。
她脸色苍白,眼神里交织着恐惧、怨恨与一种茫然的空虚。
听着外面的动静,她只觉得心慌意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她偷眼觑了一下贾政死灰般的脸色,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
只能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捻动佛珠,仿佛要将所有的惶恐不安都捻碎在这冰冷的檀木珠子之间。
而怡红院内,贾宝玉怔怔地坐在熏笼边,丫鬟小心翼翼地在一旁陪着。
外面的喧闹声隐隐传来,宝玉的眼神空洞,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无措和深深的悲伤。
“她们……林妹妹、宝姐姐、云妹妹、三妹妹……她们都回来了……”
他低声嘟囔着,脸上不见欢喜,只有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独和凄凉,“回来了,却不是在看我……是在别人家里了……那潇湘馆的竹子,蘅芜苑的香草,秋爽斋的梧桐……都成了别人家的了……”
他忽然抓住小丫鬟的手,急切地问:“你说,她们还会记得我吗?还会像以前一样,起诗社,吃鹿肉,说笑话吗?”
丫鬟看着他这般模样,心如刀割,只能强忍着泪意,柔声安慰道:“二爷快别多想,姑娘们……总是念旧的。”
“念旧?”
宝玉惨然一笑,松开了手,重新蜷缩起来,将脸埋在膝盖里,闷闷的声音传来,“旧都卖了,还念什么……都散了,都完了……”
西院这边,愁云惨淡,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绝望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