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府那处僻静的小院,名为“听竹轩”,虽不大,却亭台俱备,院角几丛翠竹在春寒中尤显苍劲。
搬进来的第一日,李纨站在收拾得窗明几净的正房内,望着窗外疏朗的景致,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空气中不再有荣国府那陈腐的阴冷,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书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安宁气息。
贾兰好奇地摸摸崭新的书案,又看看架子上摆放整齐的笔墨,小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欣喜:“母亲,这里真好,又暖和,又安静。”
李纨转过身,看着儿子眼中久违的光彩,鼻尖一酸,强忍住泪意,柔声道:“兰儿喜欢就好。往后你便在这里安心读书,再无人打扰了。”
安顿下来后,李纨心中的感激无以复加。
她不仅将鸳鸯安排的书斋整理、针线把关的活计做得一丝不苟,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但凡看到府中有什么她能搭把手的事情,总是抢着去做。
浆洗房送来的衣物,她会仔细检查有无破损;
小厨房采买的食材,她会帮着核对斤两;
甚至看到园子里哪处角落落了枯叶,她也会顺手清扫干净。
她沉默寡言,却用行动诠释着“感恩”二字。
鸳鸯几次劝她:“大奶奶,您不必如此,这些自有下人们去做。”
李纨总是微微摇头,语气温和却坚定:“鸳鸯姑娘,大人与你待我们母子恩同再造,我做这些,心里才踏实些。况且,活动活动筋骨,也是好的。”
陆远虽未明言,但府中上下都感受到了这位新来的“帮工”的不同。
她气质沉静,行事有度,不卑不亢,虽做着些杂事,却自带一股不容轻视的端庄。
下人们起初或许有些好奇,但见鸳鸯姨娘对她礼遇有加,也便不敢怠慢,反而因她的勤快和细心,对她生出几分敬意来。
贾兰更是争气。
脱离了荣国府那令人窒息的环境,住进了安稳舒适的听竹轩,又有母亲日夜陪伴、悉心照料。
他仿佛久旱逢甘霖的禾苗,拼命汲取着知识的养分。
陆府书斋的藏书远非荣国府可比,贾兰得了允许,常常一头扎进去,一待就是大半天。
他天资聪颖,又肯下苦功,进步神速,连陆远偶尔考校他几句,都能对答如流,引得陆远微微颔首,私下对鸳鸯赞道:“此子心性坚毅,是可造之材。”
每每看到儿子伏案苦读的背影,或是听他兴致勃勃地讲述书中见解,李纨就觉得,自己之前所受的所有委屈、所做的惊世骇俗的决定,都是值得的。
她那颗在荣国府被冰封了多年的心,在这小小的听竹轩里,渐渐回暖,生出了新的希望。
与陆府听竹轩的宁静祥和截然相反,荣国府内,随着春闱的临近,气氛一日比一日紧绷,如同拉满了的弓弦。
贾政这些日子几乎是坐立难安。
他每日忙完琐事,第一件事便是询问宝玉的功课。
书房里,灯火常常亮至深夜,贾政亲自督着宝玉做那些枯燥的八股文章,眉头紧锁,时而呵斥,时而叹息。
王夫人更是将全副心神都系在宝玉身上,人参补品流水似的送往怡红院,又日日焚香祷告,祈求祖宗保佑宝玉高中。
“我的儿,再辛苦这几日便好了。”
王夫人看着宝玉略显苍白的脸,心疼不已,却又不得不硬起心肠,“此次春闱,关乎我们贾家能否重振门楣,你父亲和我,就全指着你了!”
宝玉垂着头,含糊地应着,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外头,或是那《西厢记》的才子佳人世界里。
他对这些“仕途经济”、“八股文章”厌烦透顶,只觉得如同嚼蜡,毫无意趣。
偏偏父亲母亲将他看得如同眼珠子一般,让他喘不过气来。
这日,贾政又被同僚问起宝玉的功课,言语间颇有质疑之意,回来便憋了一肚子火。
恰见宝玉一篇策论写得磕磕绊绊,文理不通,顿时勃然大怒,将文章掷在地上,厉声骂道:“孽障!整日家浑浑噩噩,不知进取!眼看就要进场了,还写出这等狗屁不通的东西!你……你是要气死我不成!”
说着,举起手边的戒尺便要打。
王夫人闻讯赶来,连忙拦住,又是哭求,又是保证:“老爷息怒!宝玉只是一时紧张,他……他平日不是这样的!再给他两日时间,定能温习好的!”
好容易劝走了贾政,王夫人回过头,见宝玉呆呆地站在当地,脸上并无多少悔愧之色,心中又急又气。
却舍不得再骂,只拉着他的手垂泪道:“我的儿,你怎就不明白爹娘的苦心呢?你若中了,便是光宗耀祖,我们娘儿俩往后也有了倚靠啊!”
宝玉见母亲哭泣,心下也有些烦乱,低声道:“儿子知道了。”
待王夫人一走,宝玉立刻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吁了口气。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神思恍惚。
大丫头秋纹端了参汤进来,见他这般模样,小心劝道:“二爷,好歹歇歇,把汤喝了再看书吧。太太吩咐了,让您务必保重身子。”
宝玉烦躁地挥挥手:“拿走拿走,我没胃口。”
说着,竟从书架的隐秘处抽出一本《牡丹亭》,翻看起来。
秋纹见状,急得跺脚:“我的好二爷!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看这些闲书!若是让老爷、太太知道了,可怎么得了!”
宝玉头也不抬,只淡淡道:“我心里闷得慌,看这个解解闷儿。你且出去,莫要扰我。”
秋纹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想到老爷太太那殷切的期望,再想到府中如今艰难的局面。
心中一片冰凉,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叹了口气,默默退了出去,守在门口,提心吊胆,生怕被人撞见。
转眼间,决定无数士子命运的三日春闱之期已至。
这一日,京城贡院街前人山人海,万头攒动。
天色未明,各处举子便已提着考篮、背着行李,在亲眷的陪同下聚集于此。
有白发苍苍的老翁,亦有弱冠之年的少年,人人脸上都混杂着紧张、期待与不安。
送考的家人们叮嘱声、祝福声、叹息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躁动不安的洪流。
贾府众人更是倾巢而出。
贾政身着庄重的朝服,面色凝重,虽竭力维持镇定,但紧抿的嘴唇和不时捻动佛珠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焦灼。
王夫人则由丫鬟搀扶着,眼圈红肿,一夜未曾安枕的模样,目光死死盯着贡院那两扇紧闭的、如同巨兽大口般的朱漆大门。
宝玉穿着崭新的蓝绸直裰,站在父母身边,显得心不在焉。
他望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闻着空气中各种食物、汗水和墨锭混合的古怪气味,只觉得一阵阵头晕目眩。
考篮里,是王夫人亲自打点的上等笔墨纸砚和各色精细点心,沉甸甸的,压得他手腕发酸。
“宝玉,进去之后,定要沉着冷静,先审清题意,再下笔作文,切记切记!”
贾政最后一次叮嘱,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干涩。
“我儿,莫要慌张,饿了便吃些点心,渴了有水……”王夫人则是絮絮叨叨,恨不得跟着一起进去照顾。
宝玉胡乱点着头,目光却飘向了远处天空几只自由飞翔的麻雀。
他心想,若能像它们一样,翱翔天际,无拘无束,该有多好。
“咚——咚——咚——”
三声沉重的鼓响过后,贡院大门缓缓开启。
衙役们手持名册,开始高声唱名,核对身份,搜检衣物。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如同开闸的洪水,向前涌去。
“贾宝玉!贾宝玉在否?”唱名声传来。
贾政和王夫人如同被针刺了一般,连忙推着宝玉上前。
“在这里!在这里!”贾政连声应道,亲自将考篮塞到宝玉手里,重重捏了捏他的手臂,眼神里满是沉甸甸的期望。
宝玉被那人潮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前移动。
经过搜检,迈过高高的门槛,踏入那象征着荣耀与束缚的贡院。
身后,父母期盼的目光如同实质,几乎要将他灼穿。
他回头望了一眼,只见母亲正用手帕捂着嘴,父亲则挺直了脊背,目光复杂。
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巨响,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也仿佛隔绝了他与过往那个诗酒风流的怡红公子的一切联系。
贡院内,号舍鳞次栉比,如同蜂巢。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木头、灰尘和墨汁的味道。
宝玉找到自己的号舍,那是一个仅容转身的狭窄空间,一桌一板而已。
他放下考篮,坐在冰冷的木板上,望着四壁萧然,听着周围传来的或紧张或兴奋的呼吸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茫然涌上心头。
他知道,接下来的三日,他将被困在这方寸之地,与那些他视若枷锁的经义策论搏斗。
为了家族,为了父母那沉重得令他窒息的期望。
而贡院之外,贾政与王夫人依旧站在原地,痴痴地望着那紧闭的大门,仿佛要透过厚重的门板,看到里面儿子的身影。
春寒料峭,风吹起王夫人鬓边的白发,她浑然不觉,只是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祈求着漫天神佛的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