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薄雾尚未散尽,鸳鸯便寻了个由头,亲自往荣国府后街的旧宅方向去了一趟。
她并未直接进那显得愈发萧索的荣国府正门,而是绕到角门,托了个相熟的婆子,悄悄将话递进了稻香村。
李纨闻讯,心中惊疑不定。
陆府的鸳鸯姨娘为何突然寻她?
莫不是兰儿在外头惹了什么事?
或是……她昨日在外奔波,被认了出来,惹了笑话?
她心下惴惴,整理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缎掐牙背心,对贾兰嘱咐了几句,便跟着婆子从角门出去。
鸳鸯已在离角门不远的一棵老槐树下等候。
见李纨出来,她快步迎上,目光迅速扫过李纨略显苍白却依旧不失清雅的面容,以及那身难掩寒素的衣裳,心中暗叹,面上却带着温和的笑意:“纨大奶奶。”
“鸳鸯姑娘。”李纨微微颔首,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鸳鸯引着她往旁边僻静些的巷子走了几步,低声道:“大奶奶莫怪妾身唐突。昨日……在街面上,瞧见您了。”
李纨脸颊瞬间绯红,一直红到耳根,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帕子,垂下眼睫,羞窘得几乎无地自容。
她昨日那般狼狈情状,竟被故人看了去,还是陆府里有头有脸的鸳鸯……
“大奶奶千万别多心!”
鸳鸯见她如此,忙道,“妾身绝无看轻之意,反倒是……心生敬佩。”
她语气诚恳,“府里如今的光景,奴婢虽不在其中,也略知一二。大奶奶为了兰哥儿,能放下身段,自谋生路,这份为母之心,实在令人动容。”
李纨闻言,眼圈微微发红,却强忍着没有落泪,只是低声道:“实在是……无可奈何。”
鸳鸯见她如此,便知时机已到,轻声道:“我们大人听闻大奶奶境况,念及您不易,又知您品性高洁,通晓文墨,恰巧府中书库有些陈年旧籍需要整理编目,针线房也有些要紧的活计需人把关。
都是些轻省安静的活儿,时间上也便宜,不知大奶奶……可愿屈就?工钱按月结算,断不会比市面低。”
李纨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与难以置信。
陆府?请她去做工?
这……这简直是峰回路转!
她昨日奔波受挫,已近乎绝望,此刻竟有如此机遇落在眼前?
而且,整理书库、把关针线……这并非寻常仆役之役,分明是顾全了她的体面!
她心中剧烈挣扎。
接受吗?
堂堂荣国府珠大奶奶,竟要出去做帮工?
若传扬出去,二叔和太太那边……
可不接受?兰儿的学业怎么办?
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孩子被耽误?
那几文铜钱一碗的素面,那刺骨的寒风,那一道道拒绝冷漠的目光,再次浮现在眼前。
鸳鸯见她犹豫,也不催促,只安静等待。
良久,李纨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抬起头,目光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鸳鸯姑娘,多谢陆大人……和你的好意。这活计……我接了。只是,”
她顿了顿,声音微颤,“还请姑娘代为保密,莫要……莫要声张。”
鸳鸯了然点头:“大奶奶放心,此事你知我知,大人知,绝不会从陆府泄露半分。您只当是府里临时请的帮工,每日过来便是,对外……只说是来陪伴旧仆说话,或寻些旧书样子,皆可。”
事情便这般定了下来。
次日,李纨便开始了在陆府的“帮工”生涯。
鸳鸯果然极尽照顾,安排的活计主要是在一间僻静的小书斋内,整理核对一些旧年文书、信札,偶尔去针线房看看送来的绣品花样、检查一下衣料质地。
活计清闲,环境雅致,无人打扰。
每月所得的工钱,竟比她预想的还要丰厚许多,足以支付贾兰在外寻个不错塾馆的束修,还能余下些添置书籍笔墨。
李纨心中充满了感激,对陆远,对鸳鸯。
她做事极其认真卖力,将那些散乱的文书信札分门别类,整理得井井有条,蝇头小楷写的目录清秀工整。
她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这不仅是银钱,更是她与儿子未来的希望。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
这日,王夫人因寻一桩早年与王家往来的旧信物,想起库房里有些老箱子未曾清理,便带着玉钏儿等人过去翻找。
无意间听两个婆子在墙角嘀咕,说起近日总见纨大奶奶往陆府那边去,一去便是大半日,神神秘秘的。
王夫人起初不信,只当是李纨去寻旧日相识说话解闷。
可连着留心了几日,发现李纨竟是每日定时出门,且每次回来,虽神色疲惫,眉宇间却似乎松快了些,不再像往日那般愁云惨淡。
她心中起疑,这日便让周瑞家的悄悄跟了上去。
周瑞家的回来一禀报,王夫人顿时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
“反了!反了!”
她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乱响,“她竟敢!竟敢做出这等丢人现眼、辱没门楣的事情来!我贾家的媳妇,出去给人做帮工?这要是传出去,我们贾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宝玉的脸还要不要了?!”
她当即命人:“去!把那个不知廉耻的东西给我叫来!”
李纨刚自陆府回来,正准备检查贾兰今日的功课,就被王夫人房里的丫头急急叫了过去。
一进房门,便见王夫人面沉如水地坐在上首,周瑞家的垂手站在一旁,眼神闪烁。
“太太。”李纨心知不妙,强自镇定地行礼。
“你还有脸叫我太太!”
王夫人不等她站稳,便厉声喝道,“你每日鬼鬼祟祟往陆府跑,是去做什么?!说!”
李纨心头一紧,知道事已败露,反而冷静下来。
她抬起头,直视王夫人,声音清晰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回太太,媳妇是去陆府做些整理文书、核对针线的活计。”
“果然!”
王夫人气得胸口起伏,手指着李纨,“你好啊!李纨!我竟不知你如此不知羞耻!我贾家便是再穷,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你是我长房的媳妇,是兰儿的母亲,你出去抛头露面,做这下贱活计,你让外人怎么看我贾家?怎么看我?怎么看你死去的丈夫和公公?!”
字字句句,如同尖刀,剜在李纨心上。
她脸色煞白,身体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太太,媳妇并非不知廉耻。媳妇只是想凭自己的双手,挣些银钱,供兰儿读书上进。兰儿日渐长大,学业耽误不得,府中……府中艰难,媳妇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好一个不得已!”
王夫人冷笑,“府里何时短了你们母子吃穿?便是艰难,也该守着规矩!宝玉才是我们贾家的指望,所有资源紧着他,是天经地义!
等宝玉出息了,难道还会忘了你们母子不成?你如今这般行事,就是打我的脸!打宝玉的脸!让外人以为我们贾家刻薄寡恩,连守节的寡媳都逼得出去做工!”
李纨听着这冠冕堂皇的话,想起贾兰冻得发红的手指,想起那无法解答的经义难题,想起自己在外奔波的辛酸与屈辱,一股压抑已久的悲愤猛地冲上心头。
她挺直了脊梁,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从未有过的激动:“太太口口声声说宝玉是指望,可兰儿难道就不是贾家的子孙?他难道就不该有书读?有先生教?太太可知,兰儿想向二叔祖父请来的先生请教一个问题,都被拦在怡红院外!
太太可知,他用的笔墨纸砚,连学堂里寻常人家的孩子都不如!媳妇若不想法子,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孩子被耽误一辈子吗?!”
“你……你竟敢顶嘴!”
王夫人没想到一向温顺的李纨竟敢如此反驳她,气得浑身乱颤,“你眼里还有没有尊长!有没有家法!”
“媳妇眼里有尊长,但心里更有儿子!”
李纨泪水终于滚落,却倔强地不肯低头,“媳妇不敢求府里额外开恩,只求太太允许媳妇自食其力,为兰儿挣一条出路!媳妇在陆府,做的也是清清白白的活计,并未给贾家抹黑!”
“自食其力?出路?”
王夫人尖声道,“你的出路就是守着贾家,守着规矩!你立刻给我辞了那活计,安安分分待在稻香村!否则,就别怪我家法处置!”
李纨看着王夫人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心中最后一点期望也彻底熄灭。
她缓缓跪倒在地,却并非屈服,而是重重磕了一个头,声音决绝:“太太若要以家法相逼,媳妇无话可说。但活计,媳妇不能辞。为了兰儿,媳妇……万死不辞!”
说罢,她不再看王夫人,站起身,踉跄着转身离去,留下王夫人在身后气得几乎晕厥,连声咒骂“忤逆不孝”、“丢人现眼”。
回到稻香村那间冰冷的屋子,李纨强撑着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她瘫坐在炕沿上,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而下。
不是委屈,而是一种与过去彻底割裂的痛楚,以及抗争后精疲力尽的虚脱。
贾兰正在里屋温书,听到动静出来,见母亲如此模样,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小手紧紧握住李纨冰凉的手指,焦急地问:“母亲,您怎么了?是谁欺侮您了?”
李纨看着儿子稚嫩脸庞上真切的担忧,心如刀绞。
她将贾兰紧紧搂在怀里,哽咽着说不出话。
贾兰依偎在母亲怀里,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抬起小手,笨拙地替李纨擦去眼泪,小大人似的说道:“母亲别哭。兰儿会好好读书,早日考取功名,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再不用受气。”
儿子懂事的话语,像一道暖流,注入李纨冰冷的心田。
她将贾兰搂得更紧,泪水流得更凶,却不再是纯粹的悲伤,而是混杂了欣慰与更加坚定的决心。
窗外,暮色渐沉,稻香村愈发冷寂。
但在这对相依为命的母子心中,一团不肯熄灭的火焰,正在艰难却顽强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