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的首肯与支持,如同春风化雨,让“枕霞新社”的构想迅速生根发芽,变得枝繁叶茂。
接下来的几日,陆府的后园一扫冬日的沉闷,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活力与欢声笑语。
探春仿佛找到了昔日在大观园协理家务时的干练与激情,甚至更为投入。
她与宝钗、黛玉三位核心人物,常常聚在藕香榭或宝钗的蘅芜苑,商议诗社细则。
“社名既定‘枕霞新社’,这第一次开社的题目,必要有些新意才好。”
黛玉纤指轻点下颌,沉吟道,“既要应景,又不能落了俗套。”
宝钗稳重,提议道:“不如就以‘咏梅’为题,不限韵,让大家各展所长,如何?”
探春抚掌笑道:“宝姐姐此议甚好!既雅致,又不会太难为人。”
她旋即又想到,“光作诗也单调,不如再设个‘誊录’、‘监场’,让二姐姐、四妹妹她们也一同参与进来,岂不更热闹?”
这提议立刻得到了迎春和惜春的赞同。迎春细声道:“我字迹尚可,愿为姐妹们誊录诗稿。”
惜春则道:“我可以将当日场景画下来,留作诗社存证。”
史湘云是最活跃的,围着她们团团转,一会儿说“要设个彩头才有趣”,一会儿又嚷嚷着“第一次开社必要做个东道,我来出份子!”。
她那股天真烂漫的热情,感染着每一个人。
藕香榭成了最热闹的地方。
丫鬟仆妇们按照主子们的吩咐,仔细打扫、布置。
崭新的梨花木大案抬了进来,上面铺着宝钗特意找出来的上等宣纸和各色精美的文房四宝。
湘云亲自挥毫,写了“枕霞新社”四个大字,虽笔力不及书法大家,却自有一股洒脱豪气,被制成匾额悬挂在榭中显眼处。
晴雯、鸳鸯带着小丫头们,像穿花蝴蝶般忙碌着。
她们不仅将榭内擦拭得一尘不染,还去暖房里剪了许多含苞待放的水仙、蜡梅,插在名窑花瓶里,置于案头、窗边,清雅的香气若有若无地弥漫开来。
平儿如今跟着王熙凤,也时常过来帮忙,她心思细,
想得周到,连炭盆要放在何处既暖和又不熏人,茶水点心何时奉上最适宜,都一一安排妥当。
王熙凤和秦可卿果然负责起后勤保障。
王熙凤如今在陆府管着部分采买和库房,手头宽裕,又有心卖好,竟比往日在自己家还要大方。
她弄来了上好的龙井、普洱,精巧的苏式点心,时新的福橘、青果,甚至不知从何处寻来一些外洋的“巧克力糖”和“玻璃瓶装果子露”,说是给诗社添些新奇玩意儿。
秦可卿则温柔细致,帮着核对单子,安排人手,将一应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就连偶尔过来走动的薛宝琴,也被这气氛感染,帮着宝钗拟定了几个备选的韵部,供大家参考。
这种充实、热闹而又高雅的日子,充满了姐妹情深和才情挥洒的乐趣,谁能不喜欢呢?
与陆府其乐融融、生机勃勃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街之隔的荣国府,日子却过得越发惨淡凄凉。
库房空空如也,能当卖的东西早已折腾干净。
下人们的月钱依旧拖欠着,怨气在沉默中积聚,当差越发懈怠,偷奸耍滑、顺手牵羊的事时有发生。
偌大的府邸,入夜后黑黢黢一片,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如同鬼宅。
炭盆里烧的是劣质烟炭,呛得人咳嗽不止,却驱不散那浸入骨髓的寒意。
贾琏自赌债风波后,确实老实了两个月。
在贾政的家法和众人的冷眼下,他缩着头过日子,每日里唉声叹气,对着清汤寡水的饭菜难以下咽。
王熙凤的和离离去,最初让他觉得甩脱了包袱,甚至有一丝隐秘的轻松——再没人会指着鼻子骂他,管束他了。
然而,这种“自由”带来的新鲜感很快过去。
身边没了凤姐的伶牙俐齿和精明打理,屋里变得冷清杂乱,手里没有半分闲钱,往日的酒肉朋友见他如同瘟神,避之唯恐不及。
这种憋屈、贫瘠、毫无希望的日子,让他如同困兽。
这天,贾琏揣着最后几钱银子,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他看着街边酒肆里推杯换盏的热闹,赌坊门口进进出出、或喜或悲的人群,心里那点不甘和侥幸如同野草般疯长。
“不过是运气不好……上次若是见好就收……”
他喃喃自语,“凤丫头走了也好,没人整日唠唠叨叨,晦气!只要本钱,只要一次机会,我一定能翻本!赢了钱,好日子就回来了!”
这种念头一旦滋生,便再也无法遏制。
他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一家名为“聚宝盆”的赌坊,这家比“得意坊”更显杂乱,气氛也更加乌烟瘴气。
他告诉自己,只玩小的,赢了就走。
一开始,手气竟又出奇地顺。
几把小注下去,都赢了。
面前的铜钱和碎银子渐渐多了起来。
那种熟悉的、掌控命运的兴奋感再次涌上心头,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郁。
赌坊伙计的奉承,周围赌徒羡慕的目光,让他飘飘然起来。
“琏二爷今天手风真旺!”
“到底是国公府的爷,底子厚!”
这些话语像蜜糖一样灌进他耳朵里。
他下的注越来越大,眼睛开始发红,呼吸也变得粗重。
赢了想赢更多,输了就想立刻翻本。
他早已将“见好就收”的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
风水,毫无意外地再次逆转。
他开始输。
输光了赢来的钱,就掏出身上最后一点散碎银子。
输光了银子,赌坊里放印子钱的“笑面虎”同类人物便“适时”地出现了。
“二爷,手头紧?小的这里方便,利息好说。”那人咧着嘴,露出黄牙。
被翻本的疯狂念头占据心智的贾琏,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签下了借条,按了手印。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叫嚣:翻本!翻本!必须翻本!
然而,运气仿佛彻底抛弃了他。
无论他押大押小,押单押双,总是与胜利失之交臂。
借来的钱像水一样流走。
欠条一张张累积,数字越来越大。
输红双眼,典卖枕边人
最后,他输得一无所有,还欠下了一千两的巨款——对这个阶段的贾府而言,这已是能压垮骆驼的又一捆沉重稻草。
放债的人脸色阴沉下来,将他拉到一旁:“二爷,这数目可不小。您看,是现银还是……”
贾琏面如死灰,浑身发抖,哀求道:“宽限几日,宽限几日,我一定想办法……”
“想办法?”那人嗤笑一声,三角眼上下打量着贾琏,“二爷,您如今还有什么能想的办法?府里怕是连老鼠都饿跑了吧?”
他话锋一转,压低声音,带着淫邪之意,“听说……您屋里那位尤二姨娘,模样标致,身段风流……若是肯割爱,这一千两,不但一笔勾销,小的还能再奉上二百两给二爷做酒钱,如何?”
贾琏如遭雷击,猛地抬头:“你!混账!那是我……”
他想说“那是我的人”,可“卖妻”的耻辱记忆瞬间涌上心头,让他的话卡在喉咙里。
羞愤、绝望、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疯狂,交织在他脸上。
他看了看那叠令他窒息的白纸黑字红手印,又想起尤二姐那温婉柔顺的模样……
一个可怕的念头滋生出来:凤姐他都“输”了,何况一个二房?
若是……若是能用她抵了债,还能剩下二百两……或许……或许还能有最后一次翻本的机会?
赌徒的丧心病狂,在这一刻彻底吞噬了他残存的良知。
他眼睛血红,嘴唇哆嗦着,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此话当真?”
当贾琏失魂落魄、躲躲闪闪地回到那个冰冷破败的院子时,尤二姐还像往常一样,在昏暗的灯下做着针线,试图补贴家用。
尤三姐则在一旁烦躁地踱步,对府里每况愈下的境况和贾琏的萎靡不满已久。
贾琏支支吾吾,眼神躲闪,最终在尤三姐的厉声质问下,才崩溃般说出了实情。
“……我也是没办法了……欠了一千两……他们还肯再给二百两……二姐,你跟了我,也没过几天好日子……不如……不如另寻个去处……”他语无伦次,不敢看尤二姐瞬间惨白的脸。
“你说什么?!”
尤三姐猛地冲上前,一把揪住贾琏的衣领,柳眉倒竖,美眸喷火,“贾琏!你还是不是人?!你赌钱输光了家当,气走了凤嫂子,如今竟敢把主意打到二姐头上?!你要把她卖了抵债?!我呸!你这黑了心肝、烂了肠子的下流种子!”
尤二姐手中的针线笸箩“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针线撒了一地。
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贾琏那些话像一把把淬毒的刀子,扎得她心肝俱裂。
她浑身冰凉,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原来,从良嫁入贾府,以为找到了归宿,却不过是跳进了一个更深的火坑。
原来,所谓的温柔缱绻,在赌债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她想起自己孤苦的身世,想起对未来的那点微末期盼,此刻全都化为了齑粉。
“我还活着做什么……还有什么脸面活着……”她喃喃自语,猛地推开过来扶她的尤三姐,踉跄着就要往墙上撞去!
“二姐!!”尤三姐魂飞魄散,死命地抱住她,姐妹俩一起跌坐在地上。
尤二姐在她怀里放声痛哭,那哭声凄厉绝望,充满了被背叛、被抛弃的无边痛苦。
“你别犯傻!为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寻死,值吗?!”
尤三姐紧紧抱着姐姐,自己的眼泪也滚落下来,但她眼神里除了悲痛,更有一种决绝的刚烈,“天无绝人之路!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们不能就这么认了!”
尤二姐只是摇头,哭得几乎晕厥过去:“还能有什么办法……贾家完了,他也完了……我们……我们还能指望谁……”
尤三姐咬着唇,脑中飞速转动。
贾母年事已高,自顾不暇。
王夫人、邢夫人她们,经过上次凤姐的事,早已对贾琏失望透顶,只怕不肯再管,也无力去管。
贾蓉?那是比贾琏更不堪的货色!
一个个面孔闪过,最终,定格在一个冷峻而有权势的身影上。
她猛地抬起头,擦了一把眼泪,眼神锐利起来,对尤二姐,也像是对自己说:“贾府的人,一个个都靠不住!我们去找他!去找陆远陆大人!”
尤二姐抬起泪眼,茫然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陆大人?他……他怎么会管我们这等事……”
“管不管,总要试过才知道!”
尤三姐语气坚决,“上次凤嫂子的事,他出手了。说明他并非完全无情,至少……至少看在林姑娘、迎春姑娘她们的份上,或许肯施以援手。这是我们唯一的生路了!难道你真想被卖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
想到那种下场,尤二姐打了个寒噤,绝望的眼神里终于燃起一丝微弱的求生欲。
她看着妹妹坚毅的面容,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无力地靠在三姐肩上,哽咽道:“三妹……我……我听你的……”
夜色深沉,寒风在荣国府破败的院落里呼啸穿梭,如同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