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将惜春安置在东暖阁后,并未久留。
他只对薛宝钗淡淡交代一句“好生照看”,便转身离。
,墨蓝色的衣袍在门边一闪而逝,带走了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寒意,却留下了一室令人安心的沉稳力量。
暖阁内炭火烧得极旺,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绒毯,空气中弥漫着安神香清雅的气息。
惜春裹在柔软温暖的锦被里,薛宝钗亲自端来一碗滚烫的姜汤,用小银勺一点点喂她喝下。
辛辣的暖流自喉间滑入胃腹,驱散着四肢百骸里残留的冰河冷意。
“四妹妹,且安心在这里住下,把身子养好最要紧。”
薛宝钗声音温柔,带着一种长姐般的抚慰,“这里虽比不得你自家宽敞,却也清净,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告诉我,或告诉琴儿也一样。”
薛宝琴也在一旁点头,轻声道:“四姑娘千万别客气,就当是自己家一样。”
她看着惜春苍白的小脸,想起自己前些日子的遭遇,同病相怜之感油然而生,眼神里便多了几分真挚的关切。
惜春眼圈又是一红。
自父母去后,何曾有人这般细致体贴地待过她?
宁国府里,兄嫂视她如无物,侄儿贾蓉更是将她看作待价而沽的货物。
这突如其来的温暖,竟让她有些无措。
她挣扎着想从床上起来,声音哽咽:“多谢……多谢陆大人救命之恩,多谢薛姨娘、薛姑娘收留……惜春……惜春无以为报……”
说着,竟真的要掀被下床跪谢。
“快别如此!”薛宝钗连忙按住她,力道轻柔却不容拒绝,“你身子还虚着呢,哪经得起这些虚礼?夫君他救人,原是份所当为,岂图你报答?你只管安心将养,便是最好的了。”
正说着,外间传来一阵轻盈急促的脚步声和少女清脆的嗓音。
“宝姐姐!我们听说四妹妹在这里,可是真的?”
帘子一掀,史湘云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脸上又是焦急又是好奇。
身后,林黛玉、迎春、晴雯、鸳鸯,竟连平日里不大出荣国府的秦可卿也来了,一时间,暖阁里莺莺燕燕,挤满了人。
众人见惜春果然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发丝犹带湿气,一副劫后余生的脆弱模样,都围了上来。
“阿弥陀佛,真是吓死人了!”
迎春拍着胸口,心有余悸,“方才听小厮们嚼舌,说河边有人投水,被路过的官爷救了,隐约像是咱们府里的姑娘,我还不信……竟真是四妹妹你!你怎么这样想不开?”
史湘云性子最急,挤到床边拉着惜春的手,连珠炮似的问:“好端端的,为何要去跳那冰河?可是谁给你气受了?你告诉我,我找他去!”
黛玉则细心,见惜春嘴唇翕动,眼神躲闪,似有难言之隐,便轻轻拉了拉湘云的袖子:“云丫头,你慢些问,没见四妹妹还惊着呢?”
她转而看向惜春,眸光清润,带着理解与鼓励,“四妹妹,这里没有外人,都是自家姐妹。你若心里有委屈,说出来,大家也好替你拿个主意,总强过一个人闷着,做那等傻事。”
晴雯和鸳鸯此刻脸上都写满了担忧。
秦可卿则温柔地递上一杯热茶:“妹妹,先喝口茶缓一缓。”
被这么多真诚的关怀围绕着,惜冰封的心湖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她望着这一张张或明媚、或温柔、或关切的脸庞,再想到宁国府那冰冷的算计,泪水如同决堤般涌出。
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将贾蓉如何与那胡姓商人勾结,如何将她当作货物般议价,如何逼她嫁去做填房,自己如何反抗无果反被威胁锁起来,最终万念俱灰走上绝路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
她每说一句,屋内众人的脸色便沉一分。
待她说完,史湘云第一个炸了,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柳眉倒竖:“好个下作种子贾蓉!真真是黑了心肝烂了肠子!平日里斗鸡走狗、不干正事便罢了,如今竟算计到自己亲姑姑头上!拿妹妹的终身换银子,他还是不是人?!”
迎春听得脸色发白,又是气愤又是害怕,喃喃道:“这……这也太……蓉哥儿他怎么敢……”
林黛玉冷笑一声,语带讥讽:“他有什么不敢?如今东西两府,哪个不是一双富贵眼睛?只认得‘利’字。
亲娘老子尚且顾不全,何况一个隔了房、无依无靠的姑姑?只是做到这般明目张胆、逼人致死的地步,也真是丧尽天良了!”
晴雯快人快语,啐道:“呸!什么玩意儿!真当咱们府里的姑娘是好欺负的?要不是大人恰好路过,四姑娘岂不是……”
她后面的话没说下去,但众人都明白那后果,一阵后怕。
鸳鸯也气得脸色发青:“真是欺人太甚!这等事,断不能就这么算了!”
秦可卿轻轻叹息,她出身宁国府,对贾珍贾蓉父子的德行更为了解,心中虽恨其不争,却也更怜惜惜春:“四姑姑受苦了。那般虎狼窝,确实不能再回去。幸得苍天有眼,遇上了大人。”
薛宝钗沉吟片刻,开口道:“大家说得是。四妹妹,你且放心,既然夫君将你救回,必不会坐视不管。那宁国府,不回也罢。你只管在这里住下,量那贾蓉也不敢上门来讨人。”
惜春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声援和打抱不平,只觉得一股久违的暖流注入心田,融化着冰冷的绝望。
她泣不成声,只能连连点头:“谢谢……谢谢姐妹们……”
与此同时,宁国府内。
贾蓉正心烦意乱地踱步。
惜春投河被陆远救走的消息,已经像风一样吹进了他的耳朵。
起初是震惊——他没想到那个一向沉默寡言、看似逆来顺受的小姑姑,性子竟如此刚烈!
继而便是巨大的恐慌——人没死成,却被陆远救走了!
陆远!那可是陆阎王!
贾蓉一想到那张冷峻的脸、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阴谋的鹰眸,腿肚子就忍不住转筋。
几次交锋,他都在陆远手底下吃了大亏,赔了银子又折面子,早已是惊弓之鸟。
“完了完了……怎么偏偏是他……”
贾蓉搓着手,额上冒出冷汗,“四姑姑要是跟他说了……那陆阎王岂能饶我?他可是连梅家母子都直接扔进诏狱的主儿!”
他越想越怕,仿佛已经看到锦衣卫踹开宁国府大门,将他锁拿问罪的可怕场景。
那胡姓商人许下的重金聘礼,此刻看来简直像是买命钱!
可恐惧之余,一股强烈的不甘又冒了出来。
那可是一大笔银子啊!
足够他挥霍好一阵子,填补不少亏空了!
眼看就要到手了,难道就这么飞了?
人还在陆府,难道就去要回来?
可是怎么要?跟陆远要人?他哪有那个胆子!
贾蓉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
要人去?不敢。不要?舍不得。
更怕陆远追究。
他焦躁地抓着头皮,脸色忽青忽白。
最终,对银子的贪婪到底稍稍压过了恐惧。
“不行……总不能就这么算了……”他眼珠转了转,生出几分侥幸,“或许……陆远只是顺手救人,未必会多管闲事?毕竟是我们贾家的家事……我若是上门好言好语地去接,只说四姑姑是闹脾气失足落水,或许……或许他能放人?”
这个念头让他精神稍稍一振,但随即想到要直面陆远,那点侥幸又像被针扎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
他瘫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心里七上八下,充满了惊惧、懊悔、贪婪和束手无策的焦灼。
而陆府东暖阁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姐妹们围在惜春床边,温言软语地开解她。
薛宝钗吩咐小厨房做了精细的点心和补品送来。
史湘云插科打诨,说着笑话,试图逗惜春开心。
林黛玉则拿了新得的诗集,轻声念给她听。
惜春倚在软枕上,听着姐妹们的笑语,看着窗外陆府庭院中修剪整齐的花木,虽然身体依旧虚弱,心情却前所未有地平静下来。
这里,没有冰冷的算计,没有逼婚的恐惧,只有令人安心的暖意和庇护。
她悄悄攥紧了被角,或许……这真的是老天爷给她留下的一条生路。
只是,想起贾蓉那贪婪而不甘的性子,一丝隐忧仍难以完全驱散。
她知道,事情,恐怕不会就此结束。
但至少此刻,她是安全的。
她看了一眼门外侍立的、身形挺拔的陆府护卫,心中稍安。
目光再次落回身边关怀她的姐妹们身上,轻轻抿了一口宝琴递到唇边的燕窝粥,温热的甜意,一丝丝润泽了干涸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