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游的欢愉气息尚未在陆府完全散去,几日光阴便在平静中悄然流淌。
府中木叶尽染,更显深邃雍容。
这日晌午过后,门外忽传来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与车辙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比寻常访客更为热闹些。
门房早已得了信儿,忙不迭地打开正门,又有小厮飞跑着进去通传。
薛宝钗正在房中核对月例账本,闻听消息,唇角便漾开真切的笑意,搁下笔,对一旁伺候的莺儿道:“快,随我去迎一迎琴妹妹。”
她今日穿着一身蜜合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外罩一件石青银鼠褂,雍容中不失亲切。
才刚行至二门处的垂花门廊下,便见几个丫鬟婆子簇拥着一位少女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那少女约莫十四五岁年纪,身披一件大红羽缎面白狐狸里的鹤氅,头上戴着观音兜。
肌肤莹润,鸭蛋脸儿,鼻梁挺直,一双杏眼顾盼神飞,容貌丰美竟不逊宝钗,更兼一段天真烂漫、见多识广带来的洒脱气度,不是薛宝琴是谁?
她一见宝钗,眼中立刻爆发出惊喜的光芒,疾走几步,声音清脆如黄莺出谷:“宝姐姐!”
宝钗也迎上前,握住她微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眼中满是怜爱:“可算到了!路上辛苦不曾?怎也不提前几日送个准信,好派人到码头接你?”
“不辛苦!”
宝琴笑语嫣然,褪下兜帽,露出一张吹弹可破的俏脸,“跟着家里商队走的,安稳得很。想着给姐姐一个惊喜,便没让提前嚷嚷。”
她说着,目光已不由自主地被眼前的景象吸引。
从二门到正院,一路行来,亭台楼阁,飞檐斗拱,无不精致。
虽是深秋,园中却不见萧瑟,苍松翠柏点缀其间,更有各色名品菊花盛放,白如雪,黄似金,粉若霞,显然经过精心莳弄。
抄手游廊曲折迂回,两侧皆挂着精美的鸟雀笼子,画眉、鹦鹉等叽啾鸣叫,平添生趣。
院中仆妇丫鬟皆衣着体面,行事规矩,见到宝钗无不垂首避让,神态恭谨,整个府邸透着一股井井有条、富贵逼人却又内敛沉静的气象。
宝琴虽出身皇商薛家,自幼见过世面,此刻也不禁暗自惊叹。
她随着宝钗穿过一道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极大的庭院,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
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一旁还引了活水,做成小小池塘,几尾锦鲤在其中悠然游动。
“宝姐姐,你这府邸……真是……”
宝琴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词,只挽着宝钗的手臂,眼中满是惊艳艳羡,“我在南边也见过不少好园子,似这般既轩朗大气,又处处透着精雅心思的,实属罕见。这廊下的木头,怕是比寻常人家的梁柱还要讲究几分吧?”
宝钗闻言,只是温婉一笑,拍拍她的手:“不过是落脚之地罢了。快进来暖和暖和。”
引着宝琴进了正房明间,一股暖香混合着果品的清甜气息扑面而来。
地上铺着厚厚的西洋栽绒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临窗大炕上设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
炕桌上摆着汝窑美人觚,内插着时鲜花卉。
中间一张紫檀雕螭大案,设着鼎、瓶、炉等物,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多宝格上陈列着古玩珍器,无一不精,无一不雅。
丫鬟们早已备好热水巾帕,伺候宝琴净手洗脸,又捧上热腾腾的香茗并几样精巧茶食。
宝琴捧着那雨过天青色的官窑茶盏,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热,再环顾这满室辉煌却不失雅致的陈设。
终于忍不住,凑近宝钗,压低声音,语气中满是真诚的赞叹与打趣:“好姐姐,从前只知你是个有福气的,如今亲眼见了,才知这福气竟大到这般地步!
陆大人……姐夫他不仅位高权重,待姐姐定然也是极好的,瞧这府里上下,处处都透着姐姐的章法气度,却又这般富贵安宁。姐姐真是嫁了个顶好顶好的人家!妹妹瞧着,心里都替姐姐欢喜得了不得!”
她话语连珠,眼神明亮,那羡慕与祝福之情溢于言表,毫无虚伪作态。
宝钗被她说得脸颊微红,心中却是受用的。
她与陆远虽非寻常夫妻恩爱缠绵,但彼此敬重,她掌家理事得心应手,陆远予她足够的权柄和体面,在这高门大院里,这已是难得的安稳。
她嗔怪地轻轻点了下宝琴的额头:“就你嘴甜!一来就打趣我。快说说,婶娘和蝌兄弟可好?家里一切可还顺遂?”
姐妹俩这才叙起家常。
宝琴一一答了,又说些南边的风土人情和沿途见闻,她口齿伶俐,描述生动,引得宝钗和一旁伺候的莺儿等都听得入神,屋内笑声阵阵。
叙话良久,宝钗知她旅途劳顿,便亲自领她去早已备好的东厢房歇息。
那厢房亦是陈设华丽,帷帐衾褥皆是簇新绵软,熏着淡淡的暖香。
窗下还特意摆了一盆开得正盛的兰花,可见宝钗用心。
安置好宝琴,宝钗又吩咐小厨房准备晚宴,为妹妹接风洗尘。
待到晚间,陆远回府。
宝钗伺候他更衣时,便将薛宝琴前来投亲之事细细说了:“……是我二叔家的女儿,名唤宝琴,年纪虽小,却极是聪慧懂事,跟着我二叔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
因二叔今年皇商事务繁忙,恐疏于照管,又想着她年纪渐大,京中到底繁华,也好……寻一门妥当亲事,便送了她来,想着托付于我,在府里暂住些时日。我已将她安置在东厢房了。”
陆远换上一身家常的深色直裰,闻言,神色并无多大变化,只淡淡“嗯”了一声。
于他而言,府中多住一门亲戚,不过是小事一桩。
他侧目看到宝钗眼中那丝不易察觉的、对妹妹的怜爱以及对可能添了麻烦的细微忐忑,便道:“既是你的妹妹,便是自家人。让她安心住下,一应份例参照迎春她们便是,不必拘束。”
语气虽平淡,却已是极大的宽容与认可。
宝钗心中顿时一松,涌起一股暖流。
她深知陆远性子冷清,不喜喧闹,能如此爽快应允,皆是看在她的面上。
她替陆远理平衣襟的褶皱,声音愈发温软:“多谢夫君。”
晚宴设在小花厅,菜肴极为丰盛。
薛宝琴再次盛装出席,拜见陆远。
她虽活泼,却也知礼数,见到陆远那不怒自威的气度,心中先存了三分敬畏,行礼问安时格外端庄郑重:“薛宝琴见过姐夫。冒昧打扰,还望姐夫勿怪。”
陆远抬手虚扶:“不必多礼。既来了,便好生住下,缺什么短什么,跟你姐姐说便是。”
他话语简短,却自有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
宝琴悄悄抬眼,飞快地觑了陆远一眼。
只见他剑眉星目,面容冷峻,虽只是家常坐着,却如渊渟岳峙,气度非凡。
与她想象中权倾朝野的锦衣卫大员形象隐隐重合,却又因他对宝钗姐姐的宽容和对自己的接纳,添上了一层亲长般的可靠感。
她心中敬畏之余,更是为宝钗感到欣喜,忙再次敛衽,声音清脆诚挚:“多谢姐夫!姐夫与姐姐的收留之恩,宝琴感激不尽!”
席间,因有宝琴这个活泼灵动的姑娘在,气氛比往日更加热闹。
她见识广博,言谈风趣,说起各地趣闻,连陆远偶尔也会微微颔首,露出些许兴味的神色。
宝钗看着妹妹很快适应,与席间的迎春、黛玉等也能说上话,心中更是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