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微弱的阳光透过窗棂上的软烟罗,在客房内洒下柔和的光斑。
史湘云悠悠转醒,眼睫颤了颤,才睁开眼。
入眼是陌生的承尘锦帐,鼻尖萦绕着安息香清冷宁神的余味,以及……一丝极淡的药气。
昨夜惊涛骇浪般的恐惧与绝望,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劫后余生的虚软和一阵阵发空的后怕。
她动了动,只觉得浑身骨头像是被拆过一遍,酸软无力,额角也隐隐作痛,喉咙干得发涩。
守在一旁的小丫鬟立刻察觉,轻手轻脚地端来一杯温热的蜜水:“史姑娘,您醒了?先润润喉。”
就着丫鬟的手喝了水,甘甜的液体滑过干痛的喉咙,湘云才觉得舒服了些,声音沙哑地问:“这是……什么时辰了?”
“巳时初了。”
丫鬟轻声回话,又小心地问,“姑娘可要用些粥?厨房一直温着梗米粥,最是清淡养胃的。”
湘云其实毫无胃口,但想到昨日几乎未曾进食,又记起那人说的“明日让厨房给你做糟鹅掌”,便勉强点了点头。
粥很快端来,是熬得烂烂的碧梗米粥,配着几样极其清爽的小菜。
湘云被丫鬟扶着靠坐在引枕上,小口小口地吃着。
粥的温度恰到好处,暖意顺着食道滑下,慢慢驱散了些许体内的寒意。
正吃着,门外传来轻柔的脚步声和低语声。
帘子一掀,林黛玉和薛宝钗相偕走了进来。
黛玉今日穿着一件月白绣折枝梅花锦袄,外罩淡青灰鼠斗篷,面容清减,眉眼间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与倦色。
一见湘云在喝粥,明显松了一口气,快步走到床前:“阿弥陀佛,总算知道饿了!感觉可好些了?夜里还发热呢。”
宝钗则是一身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端庄依旧,神色却比平日更显温和,她仔细看了看湘云的脸色,点头道:“脸色是比昨夜好些了,只是还苍白。这粥正好,多用些,才有力气。”
湘云见到她们,鼻尖又是一酸,放下粥碗,伸出手去。
黛玉立刻握住她微凉的手,在床沿坐下:“傻丫头,都过去了,还怕么?”
湘云摇摇头,又点点头,眼圈红着:“好些了……就是、就是想起来还心慌……”
她顿了顿,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口方向,迟疑了一下,小声问:“林姐姐,宝姐姐……陆、陆大人呢?”
黛玉微微一怔,与宝钗交换了一个眼神,柔声道:“陆大人一早就去锦衣卫衙门了。那么多后续事宜,总要处理妥当的。”
“哦……”湘云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低下头,无意识地搅着手指,“他……他很忙吧……”
宝钗温言道:“夫君身负皇命,公务自然是繁重的。”
她说着,将粥碗又往湘云面前推了推,“再吃些,凉了就不好了。”
湘云顺从地又喝了几口粥,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没过一会儿,又忍不住抬起头,眼巴巴地问:“那……他晌午会回来用饭么?”
这话问得有些突兀,连旁边侍立的丫鬟都悄悄抬了下眼。
黛玉心中微微一动,看着湘云那带着依赖和期盼的眼神,想起昨夜陆远几句话便安抚下她惊梦的情形,心下了然,却只作不知,笑道。
“这我们可说不准。锦衣卫衙门的事,哪有什么定时辰的。你安心养着就是,他既救了你,自然会安排妥当。”
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略显喧哗的动静,有小丫鬟的声音响起:“琏二奶奶来了!”
话音未落,王熙凤人未到声先至,带着她特有的爽利劲儿:“云丫头!我的好妹妹!可是吓死我了!”
说着,一身大红洋绉银鼠皮裙,围着攒珠勒额的王熙凤就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平儿和几个捧着衣料补品的婆子。
她一进来,先拉着湘云上下打量,见她虽憔悴,但精神尚可,便拍着胸脯道:“谢天谢地!真是祖宗保佑!
听说你遭了那么大的罪,老太太、太太们一晚上没合眼,催着我赶紧来接你回去!府里什么都备好了,定给你好好压惊!”
王熙凤说着,就要指挥婆子上前帮忙收拾,又对黛玉、宝钗笑道:“多谢两位妹妹照应了,改日府里必重重谢过陆大人和两位妹妹。”
然而,湘云却往后缩了缩,手紧紧攥着被角,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凤姐姐……我、我暂且不想回去……”
满屋子人都是一愣。
王熙凤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绽开,上前一步坐在床边,试图去拉她的手:“哎哟我的傻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自个儿家里还有什么怕的?定是吓糊涂了!回去有老太太、太太疼你,有姐妹们陪你,比哪里都强!”
湘云却把手缩了回去,低着头,声音带着恳求,却异常固执:“不是……我知道家里好……可我、我就在这里再住两日,就两日……行不行?我心里……实在怕得紧……”
她说着,身子微微发抖,像是又想起了昨日的可怖情形。
王熙凤是何等精明人物,眼风扫过一旁沉默的黛玉和宝钗,心里立刻明镜似的——这丫头怕是吓破了胆,如今只认准了这陆府、认准了能镇住邪祟、救她出来的陆远才是安全所在。
她心里飞快权衡:强把人带回去,若再出点什么差错,或是这丫头一直惊惧不安,反倒不好交代。
留在陆府……虽于礼数上略有些不便,但陆远如今权势熏天,贾家又欠下这么大的人情,他既然肯出手救人,想必也不介意多收留两日。
再者,有黛玉、宝钗在,外人也说不出什么。
想通了这一点,王熙凤脸上立刻又堆起满满的笑意,轻轻拍着湘云的背:“好好好,不想回就不回,就在这儿让林妹妹、宝妹妹多疼你两日!
只是老太太、太太那边惦记得紧,我回去也好生禀告,让她们放心。缺什么少什么,只管打发人去府里取!”
她又殷殷叮嘱了湘云好些“好生将养”、“别多想”的话,留下带来的东西,这才带着人告辞离去,只是转身时,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
送走了王熙凤,客房内又安静下来。
湘云像是耗尽了力气,靠在引枕上,眼神却依旧时不时瞟向窗外。
黛玉和宝钗陪着她说了会儿话,宽慰她,又督促她喝了药。
湘云虽应着,却总有些心神不宁。
时光在静谧中流淌,日头渐渐西斜。
傍晚时分,陆府门外传来了马蹄声和熟悉的脚步声。
陆远从锦衣卫衙门回来了。
他换下了麒麟服,穿着一身玄色暗纹锦袍,外罩同色狐裘大氅,眉宇间带着一日公务后的冷肃与疲惫。
他先回了正房,听黛玉和宝钗低声说了今日湘云的状况和王熙凤来的事,略一沉吟,便道:“我去看看。”
湘云正迷迷糊糊地打着盹,听到门外丫鬟请安的声音,一个激灵就清醒过来,眼睛瞬间亮了,紧张地望向门口。
帘栊挑起,陆远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带着一身淡淡的寒气,却让湘云的心莫名安定了下来。
“大人……”她挣扎着想坐直些。
“躺着吧。”陆远的声音依旧平淡,走到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站定,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今日可好些了?”
“好、好多了。”湘云连忙点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雀跃,“吃了粥,也喝了药……多谢大人关心。”
陆远“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湘云鼓起勇气,抬眼看着逆光中他冷峻的侧脸,手指紧张地绞着被角,声音微颤却异常清晰:“陆大人……我、我能不能……再多留几日?”
她急急地补充,“我不会添麻烦的!我就安安静静地待着……我、我心里实在怕……求您……”
她越说声音越小,眼圈又红了,满是恳求与不安,像一只生怕被再次抛弃的小兽。
陆远看着她。女孩苍白的脸上因激动泛起一丝红晕,大眼睛里水光潋滟,盛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悸和全然的、不容错辨的依赖。
他想起昨日地窖里她那狼狈绝望的模样,与眼前这般小心翼翼恳求庇护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于他而言,多收留一个史湘云,不过是府里多一双筷子的事,无关紧要。
这份依赖,他并不在意,但也无需拒绝。
他神色未变,只淡淡开口:“可以。”
简单的两个字,如同特赦令一般。
湘云的眼睛瞬间被点亮了。
巨大的惊喜和安心感冲垮了所有的不安,苍白的脸颊绽开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容,连声音都变得轻快无比:“真的?谢谢您!谢谢陆大人!”
那笑容,如同冲破乌云遮蔽的阳光,虽然虚弱,却依稀有了几分往日里那个豁达明媚的史大姑娘的神采。
陆远几不可查地颔首,目光转向一旁的黛玉和宝钗:“好生照看。”
言罢,便转身离开了,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
他一走,湘云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都松弛下来,软软地陷回柔软的枕头里,嘴角还抑制不住地向上翘着。
黛玉走上前,替她掖好被角,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下又是怜惜又是好笑,轻轻点了下她的额头:“这下可安心了?真是……也不知是该说你什么好。”
宝钗也微笑着摇头,吩咐丫鬟:“去告诉厨房,晚膳给史姑娘添一道糟鹅掌。”
湘云闻言,脸上笑容更盛,用力地点了点头,只觉得满心满怀都被一种踏实而温暖的安全感填得满满的。
窗外暮色渐合,寒风依旧,但这间温暖的客房里,却仿佛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