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陆远从锦衣卫衙门回来时,府中已点起了灯笼。
他大步流星穿过回廊,玄色官服下摆卷起一阵风,腰间绣春刀随着步伐轻晃,在灯影中泛着冷光。
书房内,薛宝钗正伏案整理最后一本文书。
听到脚步声,她连忙起身。
大人。
陆远扫了眼案几上分门别类、整齐码放的文书,眉梢微挑:都整理好了?
宝钗轻声应答,田庄地契按地域分类,商铺账目按月份排列,有问题的几处都用朱笔标出来了。
陆远随手拿起一本翻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原以为这位闺阁小姐只会吟诗作对,没想到账目也理得如此清晰。
特别是那几处被他故意设错的账目,竟被她一一挑了出来。
不错。他合上账本,声音依旧冷硬,却少了往日的锋芒,换身衣裳,随我出去。
宝钗讶然抬头:现在?
怎么?陆远眯起眼,还要我等你梳妆打扮?
妾身不敢。宝钗福了福身,快步退出书房。
她心跳得厉害,不知陆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刻钟后,宝钗换了身藕荷色对襟衫子,发间只簪一支银钗,素净得像是寻常人家的媳妇。
陆远已在二门外等候,见她来了,也不言语,翻身上马。
会骑马吗?他问。
宝钗咬了咬唇:小时候学过...
陆远嗤笑一声,突然俯身,一把将她捞上马背,安置在自己身前。
宝钗惊呼一声,后背紧贴上他坚实的胸膛,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那灼热的温度。
坐稳了。陆远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淡淡的龙涎香气息。
他双臂环过她握住缰绳,一夹马腹,骏马便疾驰而出。
晚风扑面,宝钗不得不向后靠去。
她心跳得厉害,既怕摔下马去,又为这突如其来的亲近而慌乱。
街景在眼前飞速后退,陆远的心跳声却清晰可闻,稳健有力,与她急促的心跳形成鲜明对比。
不多时,马匹停在一处僻静的院落前。院墙上爬满常春藤,门口两个精壮汉子见是陆远,连忙行礼:大人!
陆远翻身下马,又将宝钗抱下来,动作干脆利落,不带丝毫旖旎。
宝钗整了整衣衫,跟着他走进院门,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酒香,比昨日在书房闻到的还要浓烈数倍。
院内灯火通明,十几个工匠正在忙碌。
见陆远来了,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行礼。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师傅迎上来:大人,新一批的酒刚蒸出来,您尝尝?
陆远点头,接过白瓷杯抿了一口,满意地眯起眼:比上回的好。
他转向宝钗,尝尝?
宝钗迟疑地接过杯子,浅尝一口,顿时被那辛辣的口感呛得咳嗽起来,脸颊瞬间飞上两朵红云。
陆远低笑:慢慢来,这酒可比你们闺阁里的花雕烈多了。
他领着宝钗参观整个酿酒过程,从粮食发酵到蒸馏提纯,每个环节都亲自讲解。
宝钗惊讶地发现,这个在朝堂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谈起酿酒竟如数家珍,眼中闪烁着罕见的热情。
天锅,下面是酒醅,上面是冷水...
陆远指着那台造型奇特的铜制器具解释,酒气上升遇冷凝结,就成了高度酒。
宝钗听得入神,不知不觉靠近了几步。
她从未想过酒是这样做出来的,更没想到陆远会有这样的巧思。
大人是如何想到这个法子的?她忍不住问。
陆远目光深远:在一本西域古籍上看到的。
他顿了顿,走吧,带你看点别的。
离开酿酒作坊,陆远又带她去了城西另一处院落。
这里戒备更加森严,门口甚至有锦衣卫把守。
院内热气蒸腾,十几个妇人正在大锅前熬制着什么,空气中弥漫着桂花和茉莉的混合香气。
这是...
香皂。陆远拿起一块刚脱模的圆形皂块,递给宝钗,比你们用的澡豆好用多了。
宝钗接过,只觉入手温润,香气清雅不腻。
她曾在金陵见过番邦来的香皂,价比黄金,而眼前这一块,质地竟比那些还要细腻。
这也是大人想出来的?宝钗难掩惊讶。
陆远不置可否,只是带她去看制作过程。
宝钗看着那些普通的花油、碱水和香料,在工匠们的巧手下变成一块块精致的香皂,不禁暗暗称奇。
更让她惊讶的是,陆远对每个环节都了如指掌,甚至亲自指导一个年轻工匠调整配方。
加些珍珠粉,颜色会更亮。他边说边示范,修长的手指沾满白色膏体,却丝毫不显狼狈,反而有种奇异的魅力。
宝钗站在一旁,看着这个在诏狱中令人闻风丧胆的男人,此刻耐心教导工匠的模样,心中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最后一站是城南的一处大院子。还未进门,就感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院内数座窑炉正在燃烧,工匠们汗流浃背地忙碌着。
见陆远来了,一个满脸炭黑的中年男子兴奋地跑过来:大人,成了!您看!
他献宝似的捧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在夕阳下折射出七彩光芒。
宝钗倒吸一口凉气。
如此纯净的玻璃器皿,她只在皇宫赏赐的贡品中见过。
陆远接过杯子仔细检查,满意地点头:不错,杂质少多了。
他转向宝钗,想试试吹制玻璃吗?
宝钗连连摇头:妾身不敢...
陆远却已拉着她的手,带她来到一座小窑前。
在工匠的指导下,他亲自拿起铁管,蘸取熔化的玻璃液,然后递到宝钗面前:轻轻吹气。
宝钗迟疑地凑近管口,小心翼翼地吹了一下。
那团橙红的玻璃液立刻膨胀起来,像一颗小小的太阳。
再吹。陆远的声音近在耳畔,带着难得的耐心。
宝钗又吹了几口气,看着那团玻璃液在陆远娴熟的转动下,渐渐变成一个精巧的小瓶。
整个过程不过片刻,她却觉得心跳加速,手心冒汗,仿佛参与了一场奇妙的魔法。
送你了。陆远将冷却后的小瓶递给她,阳光下,透明的瓶身泛着淡淡的蓝光。
宝钗接过,指尖不小心碰到陆远的手,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来。
她低头看着掌心中这个小小的奇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离开玻璃作坊,天色已晚。
陆远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带她去了城中几间铺子。
每到一个地方,掌柜的都殷勤相迎,口称,对宝钗也是恭敬有加。
在胭脂铺里,陆远拿起一盒新制的口脂,突然抹了一点在宝钗唇上。
宝钗猝不及防,呆立当场。
颜色不错。陆远端详着她的脸,声音低沉,比那些铅粉强多了,用的是西域红花。
宝钗感到脸颊发烫,那指尖的温度似乎还留在唇上。
她偷偷抬眼,发现陆远正看着她,目光深沉难测。
最后一间是绸缎庄,里面陈列着各色新颖的布料。
陆远摸了摸一匹闪着珍珠光泽的缎子,对掌柜的说:给薛姨娘量尺寸,做几身新衣裳。
宝钗惊讶地抬头,正对上陆远的目光。
他淡淡道:你那些衣裳太素了,不符合陆府的身份。
回府的路上,两人共乘一骑,却都沉默不语。
宝钗握着那个玻璃小瓶,回想着这一天的见闻,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这个被她视为粗鄙武夫的男人,竟有如此惊人的商业才能和奇思妙想,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
那些产业...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都是大人的?
陆远了一声:一部分。还有些与庞大人、万大人合伙的。
宝钗想起那些工人对陆远发自内心的尊敬,与传闻中陆阎王的形象大相径庭。
她鼓起勇气又问:大人为何带妾身去看这些?
马匹转过一个街角,陆远的声音混着夜风传来:以后这些产业,会慢慢交给你打理。
宝钗浑身一僵,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大人说笑...
我从不说笑。陆远收紧缰绳,马匹慢下脚步,你今日整理的账目,比我的账房先生还细致。薛家是皇商出身,你耳濡目染,比秦可卿她们更适合管这些。
宝钗心头震动,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夜风吹起她的发丝,拂过陆远的下巴,带着淡淡的茉莉香气。
大人就这么相信我?她最终轻声问道,不怕我把你的家产全部败光?
陆远冷笑一声,突然勒住马,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呼吸喷在她颈侧:你当锦衣卫是吃干饭的?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再说了,就那点产业,我陆远还没放在心上。
说完,他催马继续前行,留下宝钗心潮起伏。
她看着陆远远去的背影,月光下那挺拔的身姿如青松般傲然,心中那堵防备的墙,不知不觉已裂开一道缝隙。
回到府中,宝钗刚踏入院子,就见晴雯倚在廊下,手里把玩着一支新摘的梅花。
姐姐回来了?晴雯笑吟吟地迎上来,目光却落在宝钗手中的玻璃瓶上,这是大人给的?
宝钗下意识地将瓶子往袖中藏了藏:嗯,今日随大人出去...
大人带姐姐去看他的那些产业了?晴雯眨眨眼,语气中带着几分羡慕,大人从不带我去呢。
宝钗不知如何接话,只好转移话题:妹妹这么晚还没歇息?
晴雯凑近几分,压低声音:姐姐,大人脾气虽硬,心却是软的。你只要真心待他,他必不负你。
说完,她将手中的梅花塞给宝钗,这花衬姐姐。
宝钗握着那支梅花,看着晴雯离去的背影,心中更加复杂。
这个看似单纯的丫头,似乎比她更懂陆远的脾性。
回到房中,莺儿她们早已备好热水。
宝钗沐浴更衣后,独自坐在窗前,望着那个玻璃小瓶出神。
瓶身在烛光下折射出迷离的光彩,就像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姑娘,该歇息了。莺儿轻声提醒。
宝钗摇摇头:我再坐会儿。
她摩挲着瓶身,突然问道,莺儿,你说大人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莺儿想了想:奴婢说不好。但府里下人都说,大人待自己人极好。上个月厨娘的儿子生病,大人专门请了太医来看呢。
宝钗若有所思。
这一日所见所闻,让她看到了一个与传闻完全不同的陆远——精明能干、眼光独到,对工匠平民毫无架子,甚至称得上体恤。
姑娘?莺儿见她出神,又唤了一声。
宝钗回过神来,将玻璃瓶小心地收进妆奁:睡吧。
躺在床上,宝钗却辗转难眠。
窗外月光如水,她想起陆远教她吹制玻璃时专注的侧脸,想起他检查账目时微蹙的眉头,想起他说交给你打理时不容置疑的语气...
这个男人的每一面都让她惊讶,就像一本深奥的书,才翻了几页,就已颠覆了她所有的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