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时,梨香院的青砖地上还积着昨夜的雨水。
薛宝钗站在菱花镜前,看着香菱为她梳起妇人髻。
象牙梳齿划过发丝的声音格外清晰,像是某种无言的切割。
姑娘真要这样...香菱的手在发抖,一缕头发梳了三遍都没绾上去。
宝钗按住丫鬟颤抖的手指,从妆奁里取出那支鎏金点翠蝴蝶簪:用这个吧,素净些。
院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宝钗刚披上藕荷色云纹斗篷,房门就被猛地推开。
贾宝玉带着一身晨露闯进来,发冠都是歪的,显然是一路跑来的。
宝姐姐!
他气喘吁吁地拦在门前,你不能去!我昨夜托袭人她哥打听过了,那陆远根本不是要纳妾,他、他前年才打死了个姨娘...
宝钗手中的帕子紧了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宝兄弟慎言。陆大人是朝廷命官,这些话传出去...
传出去又如何!宝玉急得眼眶发红,转头朝门外喊,林妹妹你快来劝劝!
黛玉扶着紫鹃的手缓步进来,雪青裙裾扫过门槛时沾了露水。
她比宝玉冷静许多,只是那双含情目里凝着化不开的忧色:宝姐姐,我们想了整夜。实在不行,就让老太太出面...
没用的。宝钗轻轻摇头,腕间翡翠镯子碰在妆台上的一声脆响,昨日姨父亲自去刑部打点,连薛大哥的面都没见着。
窗外传来薛姨妈的咳嗽声,宝钗立刻站起身。
她最后看了眼镜中的自己——唇上胭脂太艳,倒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刚要抬手擦掉,忽听宝玉带着哭腔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胡闹!宝钗难得提高了声音,见宝玉被吓住似的后退半步,又放软语气,你是荣国府的命根子,若为了薛家的事有个闪失...
话未说完,王熙凤风风火火闯进来,满头珠翠晃得人眼花:都挤在这儿做什么?
她一把拉过宝钗的手,往她袖子里塞了个硬物,拿着,这是我陪嫁的匕首,淬过毒的。
宝钗摸到那冰冷的刀鞘,心头一跳。
抬眼时正对上王熙凤凌厉的丹凤眼,那眼里有她熟悉的果决:凤丫头...
别哭丧着脸。王熙凤捏了捏她的掌心,突然压低声音,记住,若那姓陆的真要用强,就往他脐下三寸捅。咱们这样的人家,宁可玉碎...
琏二奶奶!黛玉突然打断,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异样的红,宝姐姐是去谈判的,未必...
宝钗将匕首藏进袖袋,忽然觉得这场景荒谬得可笑。
昨日还是吟诗作画的大观园姐妹,今日竟在教她如何杀人。
她深吸一口气,朝众人福了福身:时候不早了。
轿子穿过荣宁街时,宝钗掀帘望了眼贾府正门。
石狮子头顶的露水未干,在朝阳下像淌着的泪。
她想起那年省亲别墅落成时,她们姐妹在这牌楼下猜灯谜的欢声笑语。
姑娘,到了。轿夫的声音惊醒她的回忆。
陆府的黑漆大门紧闭,只有西角门开着。
两个带刀侍卫像石雕般立在两侧,见她的轿子停下,左边那个方脸汉子冷声道:可是薛家小姐?大人吩咐了,走侧门。
宝钗下轿时腿一软,险些踩空。
香菱要扶,却被侍卫拦住:丫鬟在外头等。
独自穿过幽深的回廊,宝钗数着自己的心跳。
这宅子静得可怕,连鸟叫声都没有。
引路的婆子在一扇雕着狴犴的乌木门前停住,躬身道:大人,人来了。
陆远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比醉仙楼那日更冷三分。
宝钗推门的手微微发抖,铜门环碰在木门上,发出沉闷的声。
书房里光线昏暗,陆远正在案前批阅文书。
他今日穿着墨色直裰,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绣春刀泛着寒光。
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道:
宝钗没动。
她盯着陆远执笔的手——骨节分明,虎口有茧,手背上蜿蜒着一条淡疤,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过。
看来薛小姐改主意了?陆远突然搁笔,抬眼的瞬间,宝钗仿佛看到雪地里扑来的狼。
我...宝钗的指甲掐进掌心,我来履约。
陆远轻笑一声,起身绕过书案。
宝钗不自觉地后退,后腰撞上多宝阁,震得阁上青瓷瓶地一颤。
怕我?陆远停在她三步之外,突然伸手拂过她发间蝴蝶簪,那日在醉仙楼,不是连凶器都备好了?
宝钗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她袖中的匕首突然重若千钧,隔着衣料烫得皮肤生疼。
王熙凤给的淬毒匕首,是吧?陆远的手指顺着簪子滑到她耳边,告诉你个秘密——
他俯身在她耳畔轻声道,我在贾府有眼线,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宝钗猛地抬头,正对上陆远含笑的眼。
那眼里没有怒意,只有戏谑,仿佛她是自投罗网的雀儿。
选个吉日,迎你过门。陆远退回书案后,语气突然公事公办,下月初六不错。
宝钗强自镇定:现在能放了我哥吗?
急什么。陆远翻开一本册子,等你入门再说。
我都答应了,为何还不能放?宝钗声音发颤,连日压抑的委屈突然涌上来,陆大人莫非不信...
呵呵,不信又如何!陆远截住她的话头,眼神骤冷,现在是你求我,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窗外传来乌鸦的叫声,刺耳得像刀刮瓷盘。
宝钗看着阳光透过窗棂,在陆远脸上投下栅栏般的阴影。
她突然明白,自己不过是只被关进笼子的鸟。
那...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能去看看我哥吗?
嗯,去吧!
谢大人。
————
诏狱的石阶潮湿阴冷,宝钗跟着狱卒往下走时,绣鞋很快被渗出的水渍浸透。
空气中弥漫着腐肉和粪便的味道,暗处传来不知是人是兽的呻吟。
就这儿。狱卒掏出钥匙打开铁栅栏,快些,半刻钟。
薛蟠蜷缩在墙角草堆上,原本富态的圆脸瘦得脱了形。
听见动静抬头,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妹妹!
他扑到栅栏前,镣铐哗啦作响,可是来接我的?
宝钗这才看清兄长身上的惨状——月白中衣成了血衣,十指肿胀发紫,右耳缺了半块。
她胃里一阵翻涌,急忙用帕子捂住嘴。
你怎么空手来?薛蟠扒着栏杆往外张望,没带吃的?也没带干净衣裳?
哥哥...宝钗声音发颤,我已有法子救你,你再忍耐...
还要忍?薛蟠突然暴怒,一拳砸在栅栏上,你知道这鬼地方多可怕吗?昨晚隔壁牢房拖出去三具尸体!老鼠有猫那么大!
他声音陡然尖利,你是不是根本没用心救我?
宝钗倒退半步,后背撞上冰冷的石墙。
她望着兄长狰狞的脸,忽然想起小时候他带她逛庙会,把她扛在肩头买糖人的样子。
我...她喉头发紧,三日后...
三日?薛蟠扑上来抓住她的袖子,眼中闪着癫狂的光,现在就把我弄出去!去找舅舅!去找姨父!他们不是认识很多大官吗?
宝钗的袖子被扯开一道口子,露出半截小臂。
薛蟠却视而不见,只顾摇晃她:快去啊!愣着做什么!
薛公子!狱卒厉声呵斥,时辰到了!
薛蟠突然跪下来抱住宝钗的腿:好妹妹,哥哥平日待你不薄啊!你七岁那年掉进荷花池,是谁跳下去救你的?
他涕泪横流,脏污的脸蹭在宝钗裙摆上,你不能见死不救...
宝钗低头看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薛家独子,此刻像条丧家犬般匍匐在地。
她慢慢蹲下,用帕子擦去他脸上的污秽:哥哥放心,三日后...你就能回家了。
走出诏狱时,正午的阳光刺得宝钗睁不开眼。
她站在台阶上,看着街对面卖炊饼的小贩掀开蒸笼,白雾腾空而起,模糊了整个世界。
香菱捧着斗篷迎上来,见她神色不对,小心翼翼道:姑娘...咱们回府吗?
宝钗望向皇城方向。
陆府的青灰屋檐在阳光下像把出鞘的刀,而贾府的朱红大门远在长街尽头,中间隔着无数看热闹的百姓,隔着卖花的担子、算命的幡旗、孩童乱扔的果核。
她轻声说,却不知要回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