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醉仙楼的青瓦屋檐滴落,在石阶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薛宝钗撑着油纸伞站在楼前,翡翠镯子在袖口若隐若现。
她抬头望了望二楼那扇雕花木窗,隐约可见烛火摇曳。
姑娘,就是这儿了。轿夫低声提醒,要不要小的在这儿候着?
宝钗摇摇头,从荷包里取出几枚铜钱递过去:你们先回吧。
踏进酒楼时,一股暖香扑面而来。
跑堂的见是个戴帷帽的小姐,刚要上前招呼,却被一个黑衣侍卫拦住。
那人腰间绣春刀一晃,跑堂立刻噤若寒蝉,低头退到一旁。
薛小姐请随我来。侍卫声音冷硬,像块生铁。
楼梯吱呀作响,宝钗扶着栏杆的手微微发抖。
她今日特意穿了件素净的藕荷色衫子,连耳坠都换成了最普通的珍珠,却仍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每走一步都在往深渊里陷。
雅间门前悬着半卷竹帘,隐约可见里面人影晃动。
侍卫在门外止步,做了个请的手势。宝钗深吸一口气,刚要抬手掀帘,帘子却从里面被人挑开。
薛小姐果然守时。
陆远立在案前,一身靛蓝锦袍衬得肩宽腰窄。
他手里把玩着个白玉酒杯,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
烛光下,那双狭长的眼睛里似有寒星闪烁。
宝钗福了福身:陆大人。
三个字在舌尖滚了滚才吐出来,带着微微的颤音。
陆远指了指对面的红木圈椅,自己却仍站着,居高临下地打量她,雨大路滑,难为薛小姐走这一趟。
宝钗缓步入座,发现桌上已摆满菜肴。
翡翠虾饺冒着热气,胭脂鹅脯切得薄如蝉翼,还有一盅佛跳墙正咕嘟作响。
她突然想起家中母亲哭肿的眼睛,胃里一阵翻腾。
先吃饭吧。陆远夹了块鲥鱼放在她面前碟子里,令兄的事,稍后再聊。
银筷碰在瓷碟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宝钗盯着那块雪白的鱼肉,喉头发紧。
她勉强夹起送入口中,却尝不出半点滋味。
陆远吃得慢条斯理,时不时点评几句菜肴。
他说醉仙楼的厨子原是御膳房出来的,最擅长这道酒酿清蒸鸭子;
又说今年新贡的龙井比往年少了三成,怕是江南雨水不足。
宝钗机械地点头,手心沁出薄汗。
不合胃口?陆远突然问。
宝钗一惊,筷子差点脱手:不...很好吃。
陆远轻笑,拿起酒壶给她斟了杯梨花白:薛小姐可知,昨日令兄在诏狱吃了什么?
酒液在杯中晃动,映出宝钗瞬间苍白的脸。
是馊水拌糠。陆远自顾自饮尽一杯,连狗都不吃的东西,他舔得干干净净。
宝钗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哥哥素日里非山珍海味不入口的做派,眼眶一阵发热。
终于熬到撤席时分,侍女奉上两盏君山银针。
茶香氤氲中,陆远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薛小姐有话要说?
宝钗起身跪倒在地,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砖上:求陆大人开恩,放过家兄。
放过他?陆远把玩着茶盖,瓷器相击的声响在寂静的室内格外刺耳,他花两千两买我性命时,可没想过要放过我。
家兄糊涂!宝钗抬起头,泪水在眼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薛家愿倾尽所有补偿大人...
陆远突然俯身,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倾尽所有?
他拇指擦过她柔软的唇瓣,抹下一缕玫瑰膏子,你薛家那点东西,本官还看不上。
宝钗浑身发抖,却不敢挣脱。
她想起临行前母亲的哭诉,想起香菱塞给她的匕首此刻正贴身藏着,想起大观园里姐妹们无忧无虑的笑声...
那我呢?这句话脱口而出,连她自己都惊住了,陆大人也...看不上吗?
雅间内静得可怕,只有更漏滴水声清晰可闻。
陆远松开手,直起身时带起一阵松木香气。
他踱到窗前,背对着她说:有意思。为了救那个废物,薛小姐愿意牺牲自己?
雨水顺着窗棂蜿蜒而下,在陆远肩头投下斑驳的影子。
宝钗看着那道挺拔的背影,忽然觉得他像一把出鞘的刀,锋利得能割伤人眼。
我愿意。她轻声说,这三个字重若千钧。
陆远转身,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正好本官缺个妾室。
妾...室?宝钗怔住。
她想过最坏的结果,却没想到连正妻的名分都没有。
陆远冷笑:怎么,薛小姐还想做正妻?
他一步步逼近,靴底碾过她散落的裙角,一个商贾之女,也配?
宝钗仰头看他,忽然发现他右眉上方有道浅浅的疤痕,藏在眉峰里不易察觉。
她鬼使神差地想,这道疤若是再偏半寸,就会伤到眼睛...
能否容我考虑三日?她艰难地开口。
陆远眯起眼睛,突然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扔在她面前。
宝钗展开一看,是薛蟠画押的供词,末尾处鲜红的指印刺得她眼睛生疼。
三日后午时。陆远俯身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垂,要么你进陆府侧门,要么薛蟠进乱葬岗。
离开醉仙楼时,雨下得更大了。
宝钗失魂落魄地走在长街上,没注意到油纸伞早已歪斜。
雨水打湿了她的鬓发,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冷得像蛇信子。
转过街角时,一个黑影突然从巷子里窜出。
宝钗惊得后退半步,却见是满脸泪痕的香菱。
姑娘!香菱扑上来用斗篷裹住她,怎么样?那个阎王可答应了?
宝钗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只是疲惫地靠在丫鬟肩上。
她摸到袖中的匕首,金属的凉意透过指尖直达心底。
回府吧。她轻声说,母亲该等急了。
轿子经过荣宁街时,宝钗掀帘望了眼贾府巍峨的牌楼。
雨幕中,那敕造荣国府五个鎏金大字模糊不清,仿佛随时会被雨水冲刷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