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东方朔!真是不合时宜!”
“可不是,这是册封李夫人的典礼,又有两位将军大败匈奴,正是喜气洋洋的时候,还等着一会儿开席呢,怎么偏在这时候提起这些讨厌的国事来!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要不都管他叫‘疯子’呢!”
“我看他啊,这辈子也就是个谈笑取乐的俳优!这辈子也得不到什么重视!”
汉武帝刘彻看着平日嬉笑怒骂的东方朔,此刻忽然来了这么一句,着实将正在大喜的他头上泼了一瓢冷水,暗暗摸了摸鼻尖,不过东方朔说的没错,的确该腾出手来收拾这个不老实的余善了,汉武帝冷冽英俊的侧脸微微高抬:“既然东方朔说该去讨伐,如今大将军都未还朝,你可有人选推荐?”
“微臣推荐中大夫朱买臣!”东方朔言语凿凿,掷地有声。
“哦?!”汉武帝刘彻搜肠刮肚竟都没想到此人是何许人也,看着刘彻迷茫的眼神,鄯善黎急忙柔声道:“陛下,此人就是家兄李延年的好友,严助的同乡,中大夫朱买臣啊!”
汉武帝在李夫人的提醒下似乎才对朱买臣有了一些印象,见李夫人神情笃定,便对一旁的淳公公吩咐一声:“传朱买臣!”
鄯善黎早就私下给李延年递过话儿,要提拔他的朋友朱买臣,李延年只当是李夫人投桃报李,乐得如此,所以和朱买臣打过招呼,此刻朱买臣心中早有准备,现在台下听得东方朔和李夫人的推荐,此刻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又略有期待,三两步行走至白玉台阶前叩首:“微臣朱买臣叩见陛下!”
汉武帝打量着朱买臣,见他四十岁上下,瘦削结实的身材透露出一股精明强干,虽官职低微却落落大方,双眸坚定又炯炯有神,丝毫不显得慌乱,不禁心头有了三分好感:“朱买臣,东方朔和李夫人推荐你去征讨东越,你可有信心?”
“臣定不辱使命!”朱买臣等候这个机会已久,正是摩拳擦掌的时候,声音因为激动而略有嘶哑。
百官窃窃私语,都不知晓这个朱买臣是何许人也,突然冒出来就说要带兵攻打东越,不禁疑窦丛生,抱有怀疑态度的人很多,台阶下一时间嘈杂四起,议论纷纷……
朱买臣看了看汉武帝身旁的李夫人,李夫人对着他微微点了点头,朱买臣攥了攥拳头微微低头,遂在阶前慷慨陈词:“微臣认为以前东越王居住在泉山之上,地势险要,一人守险,千人都攻不上去。如今我听说东越王迁徙南行换了地方,此地距离泉山五百里,在大泽中。现在如果派兵过海,直接攻击泉山,陈设舟船、排列士兵围攻,席卷南行,就可以攻破消灭东越国了。是以臣对此早有打算,还望陛下能够给臣这个机会!”
汉武帝刘彻微微点了点头却依旧没有言语。
刘彻不是不想平定东越,此地虽臣属汉廷多年却内斗不断,经常不听从大汉的指令,此番更是自称武帝,想要与大汉天子平起平坐,更听闻其将军驺力等称为“吞汉将军”,简直不把汉廷放在眼里!朱买臣所说不无道理,但以名不见经传的朱买臣为伐东越之首,还是多少有些不放心的。
遂此刻的刘彻轻抚鼻尖,只是上下打量着面前的朱买臣,忽然又一青衣臣子叩首在白玉阶前:“臣久在深宫,蒙陛下圣眷,今东越作乱天下不安,臣愿与朱买臣一道披挂上阵,效犬马之劳!”
鄯善黎眼眸微微闪亮,跪在台下的正是韩嫣的弟弟韩说,未料到他一派儒雅打扮,竟也有上阵杀敌报国之心,的确继承了韩嫣的风骨,不禁暗暗为韩嫣高兴,况且有了韩说的加持,朱买臣南征东越则更有把握。
“哦?韩说!”
汉武帝刘彻未料到自己身旁的谦谦公子韩说竟有上阵杀敌之志向,定是平素与自己研读兵法所至,又仅仅与骠骑将军年纪相差四岁,亲见霍去病少年驰骋,心向往之。
遂此刻的刘彻眸色微抬如星河闪耀:“战场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可想好了?”
“臣平素除了陪伴陛下未能有尺寸之功,不过是受到陛下和家族的庇佑。而今臣已快到弱冠之年,龙頟侯不应尸位素餐,理当为陛下分忧,臣决心已定。”
韩说双手抱拳,深深一礼。
鄯善黎眸色微抬,温柔看向台阶下的少年,就好似看到了当年的韩嫣,也是那般玉树临风翩翩公子,若真上得疆场,可当真有些本领?东越虽不似匈奴那般凶悍,但两国交兵,总归是千难万险,心头不禁暗暗为他捏了一把汗。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朱买臣,你是会稽郡人吧?!”
“微臣正是。”
刘彻表面不动声色,放下触着自己鼻尖的手指指向朱买臣开口道:“好,朕就命朱买臣为会稽郡太守,回乡后立刻修造大兵船,准备粮食和一些水战用的器具,待诏书下发,大批军队随从朱买臣一起出发前往会稽郡!
韩说么……韩说为横海将军,从句章出发,由海路进攻东越!”
鄯善黎心头一抖,原来虽说朱买臣官职低微,汉武帝初时未能记得,但通过东方朔的介绍竟然能知晓他乃会稽郡人士,此次重用于他,竟任用他为会稽郡太守,也算是让他回乡荣显一番,不但长了朱买臣的脸面,更是就地取材,以会稽郡为据点,以备军需迎敌东越!
心头不禁对汉武帝刘彻的经韬纬略更多了一丝钦佩,看向刘彻的眼神中不免多了一丝敬仰。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向陛下谢恩!”
鄯善黎见朱买臣被刘彻的诏令惊呆在原地,便善意提醒道。
“微臣谢陛下!微臣谢陛下!”朱买臣与韩说齐齐跪下,一时间广场上群情激昂,百官未料到汉武帝竟然有如此魄力,那边匈奴战事刚消歇,一般而言会韬光养晦一段时间,但此番东越确实欺人太甚,不禁纷纷为陛下气魄而慨叹。
汉武帝刘彻微微皱了皱眉:“今日典礼就到这儿吧,大司农桑弘羊留到偏殿等朕!其他的散了吧!”
百官一边退却一边啧啧称道:“打仗需要钱啊,大司农桑弘羊就是陛下的钱袋子管理者!”
“可不是么,这推行币制改革 ,又令“初算缗钱” ,实行盐铁专卖等经济政策的确增加了国库收入,这次进攻东越肯定要与桑弘羊算算国库开支啊!”
“但是此番接连战事难免劳民伤财啊!依我看国家未免太过疲累了……”
“虽说如此,但是东越跳脚入侵,若不反击,如何扬我大汉国威?东越或匈奴杀进我大汉疆土,难道百姓就不跟着困苦么?此时陛下选择一战,是为了今后不必再战!”
“说的极是!说的极是!”
“……”
听着他们的议论,鄯善黎不觉摇了摇头,千秋功过谁又能说得清呢。
“妍儿,朕还有要务缠身,不能陪你。有什么需要,你都可以找淳公公以及少府协办。另外,千万注意休息,别光知道跑出去玩。天气渐凉,小心身体。”
刘彻宠溺地刮了刮鄯善黎的鼻尖,接着转身离去。
看着汉武帝刘彻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竟有些心疼他这个孤独的帝王,刚才与自己告别的温存还言犹在耳,但此刻鄯善黎还有更要紧的事儿。
“元宵,你请韩说公子留步,就说李夫人找他!”
“诺!”元宵刚刚远去,一头妖艳红发却一下子闯入眼帘,只是稚嫩面庞此刻较之以往成熟了不少,却仍未改他的孩子气。
“黎姐姐!没想到你竟然也回到中原,还成为了李夫人!”
金日磾并未同众多大臣一同离去,而是满脸兴奋地朝着李夫人冲过来,眼神中是久别重逢的喜悦,鄯善黎左右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胡说什么!本宫是李妍儿!”
“哦,对对……于单哥哥曾说过你是淮南王女,此番你家破人亡,更名改姓也不在话下……不知道废了多少周章……”
金日磾何等聪慧,看着周遭百官渐渐退却,才对鄯善黎道:“李夫人,只是金日磾能再见到姐姐,好生欢喜!日后我们也可互相照应。”
鄯善黎摸了摸金日磾的头发笑道:“好个红发魔鬼!还是那么毛毛躁躁的,来了汉廷也未见你收敛一些!我现在可不是什么黎姐姐,而今我是李延年的妹妹李妍儿,更是陛下的李夫人!”
“姐姐当初在匈奴时候就心有所属,莫非竟是陛下!”
金日磾似有所悟:“难怪就连于单哥哥和伊稚斜大单于都入不得姐姐的法眼,文治武功的确非当今陛下莫属,就是往前往后三百年,恐怕陛下也是最功勋烈烈的帝王!”
听得金日磾之言,鄯善黎不禁沉默下来,身在匈奴时自己心中所属的一直是霍郎,只是这名字再也不能宣之于口,那成为了自己永远的秘密,刘彻再好,终究是无情帝王,而自己要的只是那个疏狂热烈的少年,不禁鼻子一皱,眼眶湿润,好在元宵适时跑来:“李夫人,龙頟侯韩说已经在朱雀亭等您了。”
“金日磾,不好意思……”
鄯善黎以衣袖轻轻擦拭眼角,金日磾只当她是久别重逢的悸动之泪,遂识相道:“没关系,李夫人,咱们山长水远有空再叙!既然龙頟侯在等着李夫人,金日磾就先告退了!”
“你慢走!”鄯善黎微微点头,目送昔日故人金日磾欢快地离去。
“我们走吧,去朱雀亭。”鄯善黎回眸对元宵道。
穿过未央宫的章程门,蓝色鸢尾花海铺展出一道花园秘境般的景象,池光潋滟照在韩说公子的青衣之上,光线柔和地似是一场梦境,仿佛下一秒转过身来浅浅谈笑的便是那个手持黄金弹丸的韩嫣公子,挺拔而立巧笑嫣然,一柄折扇摇曳生花。
待行至朱雀亭门口,一阵阵玩弄弹丸的咯噔咯噔的声音传来,韩说闻听声音回过身,停下了手中把玩黄金弹丸的动作,眼眸微微闪烁后深深一揖:“参见李夫人……”
“令兄也曾这般把玩这黄金弹丸……”
鄯善黎拉了拉拖地的裙摆,抬眸眼神望向韩说。
韩说肩膀一抖,虽看不清表情,却已经能够感知到他心内震动:“夫人……可是家兄的故人?”
鄯善黎并未作答,只沉吟道:“可否带我去看看他的陵寝,也算告慰他在天之灵,以遣我哀痛思念之情。”
“你当真是哥哥故人!”
韩说猛地抬起双眸:“微臣原以为李夫人只是长安花魁,当日一见便觉似曾相识,原来我们真的见过对不对,你曾来过韩府!微臣想起来了,儿时那场骤来的大雨,家兄抱回来一个湿淋淋的女子,那便是你对不对?难道,你是……”
那场大雨再次瓢泼了鄯善黎的眼眶,久远的回忆似大雨般侵袭而来。
那时的少女堪堪初识愁肠,谁又料得而后的岁月,都比那日的大雨来的猛烈地多,那时还有韩嫣为自己撑起一把伞,而今怕是只能禹禹独行了。
鄯善黎眼波涌动热泪,说不出一句话,终是自己连累了韩嫣,只得背过身望着潋滟湖光,许是日光太过刺眼,泪珠怎么就不听使唤地掉了下来。
韩说见李夫人肩膀微微颤抖,也猜出一二。
“日后你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我,我李夫人能帮的,一定义不容辞。”
鄯善黎似乎只有这样,才心中好过一些,仿佛是对韩嫣的交代。
“夫人不必自责,斯人自有定数,家兄死之前曾交代,自己之死于任何人无关,唯一放不下的是一个人——曾交代韩说万万找寻黎姑娘下落,这是他唯一的遗憾。想必李夫人与那位黎姑娘颇有渊源,想来臣弟也不负家兄嘱托了。”
没想到韩嫣死之前还在记挂自己的生死,鄯善黎不禁仰天长叹,韩嫣终究是那个温暖如斯的韩嫣,翩翩公子举世无双,不觉又念起陈阿娇那个贱|人,也该去会一会她了,擦了擦脸颊边的热泪,鄯善黎转过身。
“韩说,有空带我去看看令兄吧。”
韩说沉吟一瞬:“家兄被陛下赏赐迁葬茂陵,微臣可在筹备好出征之前陪李夫人去一趟。”
“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