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深处黑暗浓稠,只有岩壁渗出的水珠滴落声,啪嗒,啪嗒,敲打着寂静。空气潮湿阴冷,带着泥沙和铁锈的气味。林烨走在最前,右手撑着湿滑的岩壁,每一步都牵扯着左臂的剧痛。
伊万被他架在右侧,沉重的呼吸声在狭窄通道里回荡,每一次挪动断腿都让他发出压抑的闷哼。阿哲在后面,拖着伤腿,手里攥着定位仪,微弱的屏幕光勉强照亮脚下崎岖的碎石。
“停。”林烨抬手,声音嘶哑。三人停下脚步。他闭上左眼,将残存的一丝规则感知延伸出去。黑暗中,前方岩壁的轮廓在他“视野”中浮现,夹杂着模糊的、不规则的、散发着微光的结构。那光芒并非自然光,而是某种极其微弱、近乎消散的规则余烬,呈现出冰冷的、秩序井然的银白色,与周围岩层混杂的、狂乱的暗红色污染残留形成鲜明对比。
是人为造物。非常古老,规则结构精密,与“嫉妒”污染的混乱截然不同。距离大约五十米,拐角后面。
“前面有东西。规则的……痕迹。很旧,但有序。”林烨低声说,睁开眼,额头渗出冷汗。强行使用受损的规则感知,左眼传来针扎般的刺痛。
“污染源?”阿哲声音紧绷。
“不像。更接近……南极前哨站那种感觉。但更微弱。”林烨摇头,架着伊万继续向前。伊万几乎将全身重量压在他身上,断腿拖在地上,留下深色的血迹。
通道在前方拐了个弯,地势向下倾斜。拐过弯,前方豁然开朗。
那是一个被水流侵蚀出的、椭圆形的天然岩洞,高约十米,宽约二十米,深不见底。洞壁布满水蚀的痕迹,地面平整,铺着切割整齐但风化严重的石板。洞顶垂下几根断裂的钟乳石,尖端有水珠滴落,在石板上砸出浅浅的水洼。洞内并非全黑,几处石壁上镶嵌着拳头大小、表面布满裂纹的乳白色晶体,散发出极其黯淡的、勉强能照亮几步范围的白光。光芒照亮了岩洞中央。
那里矗立着一座建筑。
建筑规模不大,高约五米,呈规整的立方体结构,材质是某种暗银色的金属,表面布满精细的几何刻痕,如今已被厚厚的钙化物和水垢覆盖,显得斑驳陆离。建筑正面有一扇紧闭的、高约三米的金属门,门上刻着一个巨大的、复杂的圆形徽记——一个被圆规和直角尺交叉贯穿的、多层次嵌套的圆环。徽记同样被钙化层覆盖,但依旧能辨认出大致轮廓。
建筑的棱角、线条,无不透露出一种超越时代的、冰冷的精密感。与周围粗糙的岩洞环境格格不入。
“度量之民……”阿哲喃喃道,手指抚过定位仪屏幕,调出对比图。屏幕上显示出在南极观测站数据库中见过的、类似的徽记碎片。“这是他们的前哨站。规模很小,像是观察点或者补给站。”
“有入口吗?”伊万喘着粗气,汗水混着血水从下巴滴落。
林烨盯着那扇金属门。门是完整的,没有缝隙,似乎与墙体融为一体。他走近几步,停在门前三步处,左眼刺痛加剧。门上徽记周围的规则余烬,比洞内其他地方稍强一些,但依然微弱,像风中残烛。
“门被封死了。需要……特定方式开启。”林烨说,目光落在徽记中心,那交叉的圆规和直角尺的节点处。那里有一小块区域,钙化层较薄,露出下方金属表面一个浅浅的凹槽,形状……像一把钥匙,或者说,一截断裂的、带有特定纹路的金属条。
“规尺……碎片?”阿哲也注意到了那个凹槽。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型扫描仪,对准凹槽扫描。仪器发出嘀嘀的提示音,屏幕显示:“检测到低能量规则共鸣残留。匹配度……63%。推测为‘度量之民’制式工具认证接口。所需密钥形态:标准规尺碎片,或同源规则印记。”
“同源规则印记……”林烨看向自己左手掌心。那里,在雨林“嫉妒”奇点留下的暗红色焦痕下,还残留着更早之前,接触“规尺”碎片时留下的、极其微弱的、属于“度量之民”的银色印记。印记很淡,几乎被污染覆盖,但确实存在。
“试试。”伊万靠在洞壁上,脸色惨白,“基金会的人随时可能找到入口。我们需要地方躲藏,处理伤口。里面可能有……补给,或者通讯设备。”
林烨点头,上前一步,抬起左手,将掌心按向那个凹槽。
指尖触碰到冰冷、粗糙的钙化层。一秒,两秒。无事发生。
就在他准备收回手时,掌心那几乎微不可察的银色印记,突然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灼热感。紧接着,凹槽内部,传来极其轻微的、仿佛齿轮转动的咔哒声。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洞穴中清晰可闻。
门上的徽记,自中心点开始,亮起了一圈极其暗淡的银白色光晕。光晕顺着刻痕缓慢蔓延,点亮了圆规和直角尺的线条,然后向外扩散,点亮了最外层的圆环。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光芒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但门,动了。
厚重的、与墙体严丝合缝的金属门,从中间裂开一条垂直的细缝,然后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后面漆黑一片的内部空间。一股陈腐的、带着金属和机油味的干燥空气涌出,吹在三人脸上。
门内一片漆黑。阿哲举起定位仪,屏幕光扫进去,照亮门口一小块区域。地面是同样的金属材质,积着厚厚的灰尘。空气静止,没有活物的气息。
林烨率先踏入。脚下传来金属的触感,脚步声在空旷的内部回荡。阿哲搀着伊万跟进。三人进入后,身后的金属门无声地合拢,将最后一丝外界的光线和声音隔绝。
定位仪的冷光照亮前方。这是一个长方形的空间,长约二十米,宽约十米,高约五米,像是一个大厅。大厅两侧排列着一些低矮的、同样覆盖着灰尘的操作台和不知用途的金属设备,大多已经锈蚀损坏。大厅尽头,有一扇关闭的、较小的内门。大厅中央,矗立着一个半人高的、方柱形的基座,基座顶端,悬浮着一个拳头大小、缓慢自转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立体几何模型——那是由无数细密的、发光的线条构成的、不断变化的多面体结构,线条交错,节点闪烁,如同一个微缩的、动态的星图或某种极其复杂的机械图纸。
“全息投影仪?还在工作?”阿哲惊讶地走近基座,定位仪对准模型扫描。屏幕疯狂滚动数据,发出嘀嘀的警报。“规则读数……异常稳定。能量来源不明。模型结构……无法解析,层级太高。但这东西……在运行。至少运行了几千年。”
林烨的目光扫过大厅。除了中央的基座和投影,大厅里只有尘埃和寂静。左侧墙壁有一排壁柜,柜门半开,里面是空的。右侧靠墙有一张金属长桌,桌上散落着一些腐朽的、无法辨认的碎片,像是某种仪器残骸。地上有几处暗色的、干涸的痕迹,形状不规则,像是泼洒的液体,但早已凝固。
“检查柜子,桌子。找找有没有还能用的东西,药品,食物,水,或者……工具。”林烨对阿哲说,自己则走向大厅尽头那扇内门。内门是普通的金属滑门,没有徽记,旁边墙壁上有一个手掌形状的凹陷,同样被钙化覆盖。
他尝试将左手按上去。掌心印记再次传来微弱灼热,内门无声滑开,露出后面一个更小的房间。
房间大约十平米,像是一个简陋的休息室或储藏间。靠墙有一张金属板床,床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床边有一个矮柜。房间另一侧,是一个工作台,台上散落着一些工具和零件。工作台后面的墙壁上,嵌着一个长方形的、类似屏幕的黑色面板,屏幕是熄灭的。
林烨走进房间。灰尘在脚步下扬起。他先走到床边,用右手拂开床上的积灰,露出下面锈蚀的金属板。没有尸体,没有遗物。他转向矮柜,拉开柜门。里面空空如也。
工作台吸引了他的注意。台上散落的工具,大部分已经锈蚀成无法辨认的金属块,但有两样东西,在定位仪的光线下,反射出不同于锈迹的光泽。
一件,是一个长约三十公分、手腕粗细的圆柱形金属筒,一端是复杂的、多棱面的接口,另一端是光滑的握柄。筒身布满精细的刻痕,大部分被锈蚀覆盖,但握柄处相对完好,隐约可见一个与门外徽记类似的、小一号的圆规与直角尺交叉图案。筒身侧面,有一道深深的裂痕,几乎将其断成两截,裂缝边缘闪烁着极其微弱的、不稳定的电弧状蓝光。
另一件,是一块巴掌大小、薄如蝉翼的、半透明的暗金色板状物。板子表面光滑如镜,内部有极其细微的、如同电路般的银色纹路在缓缓流动。它被随意地放在工作台角落,压在几块锈铁下面。
林烨拿起金属筒。入手沉重冰冷。筒身的裂痕处,那些闪烁的电弧蓝光触碰到他的手指,传来细微的、酥麻的规则波动。这波动……与“因果钳”有些相似,但更……直接,更“粗暴”,带着一种强烈的、强行“焊接”和“固定”的意味。
“现实焊枪……”他低声念出脑海中自动浮现的名字。是“度量之民”的另一种工具,用于强行修补、焊接规则裂缝的工具,暴力,直接,对使用者负荷极大,且对规则结构本身有潜在损伤。是最后手段。
他又拿起那块暗金色的板子。板子很轻,触感温润,像某种生物材质。指尖触碰的瞬间,板子内部银色的纹路流动加速,投射出几行纤细的、银白色的、不断变化的立体文字和图形,悬浮在板子上方几厘米处。文字是陌生的符号,但图形……林烨能看懂一部分。那是关于“规则”的“编织”基础图示——如何感知规则“线”,如何捕捉规则“节点”,如何将它们“编织”成更稳定的结构,如何修复局部的“破损”……
“规则编织……基础教程?”林烨的心脏猛地一跳。这东西的价值,远超那把破损的“现实焊枪”。这是“度量之民”的核心技艺之一,是“修缮”理念的高级应用,是他在南极观测站只接触到皮毛的东西。
“林哥!有发现!”阿哲的声音从外面大厅传来,带着压抑的兴奋。
林烨将暗金板子塞进怀里,握着破损的“现实焊枪”,走出小房间。阿哲正蹲在大厅中央那个全息投影基座旁,手里拿着一个从壁柜里找到的、巴掌大的、布满灰尘的扁平方块装置。他用袖子擦去灰尘,露出下面完好的金属外壳和几个简单的物理接口。外壳上,同样有那个圆规与直角尺的徽记。
“通讯中继器!看型号,是上古‘度量之民’的制式装备,可能还能用!接口是标准物理接口,我可以试着用我们的定位仪改装连接,看能不能捕捉到外部信号,或者……发送求救信号!”阿哲语速飞快,手指已经在拆卸定位仪的外壳。
“先试试接收。发送信号可能会暴露位置。”林烨提醒。他走到阿哲身边,看向那个悬浮的立体模型。模型依旧在缓慢旋转,线条和节点明灭不定。他凝神,用残存的规则感知去“看”。模型不再是杂乱无章的线条,而是一个高度简化的、局部的……“规则结构图”?描绘的是这片区域地下深处的规则脉络,以及……一个被标记为暗红色的、不断脉动的污染源节点。节点位置,就在他们正下方,大约三百米深处。那是“嫉妒”锚点的一个次级污染渗出点,规模不大,但正在缓慢扩散。模型上,有一条暗淡的、几乎熄灭的银色线条,从他们所在的前哨站延伸出去,连接着远处某个点。线条尽头,标记着一个简单的符号——那是一个抽象的、由三条波浪线组成的徽记。
“方舟”的紧急通讯标识。
“这东西……是区域规则监控模型,兼紧急信标。”林烨指着那条银色线条和尽头的波浪符号,“它还在向‘方舟’发送定位信号。很弱,但还在发送。”
“也就是说……‘方舟’可能能收到我们的位置?”阿哲眼睛一亮。
“也可能收到这个前哨站的位置,如果他们还监控着这个频段的话。”林烨说,目光扫过模型上其他几个标记。除了那个暗红色污染节点和“方舟”信标,模型上还有几个暗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灰色光点,分布在不同方向,距离极远。其中一个光点,标记着一个类似锁链的符号,位于极北之地。另一个,标记着一个类似眼睛的符号,在东方遥远的海上。还有一个,标记着一个破碎的卷轴符号,在……模型边缘,一片空白区域,坐标无法读取。
塔耳塔洛斯监狱?某个观测点?“源初蓝图”碎片?
“先修通讯器。联系上再说。”林烨压下心中的疑问,对阿哲说。他走到伊万身边,检查他的伤势。伊万靠坐在墙边,脸色灰白,呼吸急促,断腿处的简易包扎已经被血浸透。林烨撕下自己还算干净的内衬布料,重新给他包扎止血。没有药物,没有夹板,只能暂时压住伤口。
阿哲的动作很快。他拆开定位仪,露出内部电路,又拆开那个上古通讯中继器,用随身工具包里的小刀和细线,尝试连接几个关键的接口。中继器内部的能量早已耗尽,但阿哲从定位仪里拆出一块备用能量块,小心地接入中继器的能源接口。
咔哒。中继器外壳上一个黯淡的指示灯,闪烁了一下,变成稳定的绿色微光。内部传来极其微弱的、电容器充电的嗡鸣声。
“有戏!这东西内置的能量转换模块还能用,把我们的标准能量转换成它需要的古老制式!”阿哲压低声音,手指飞快地在定位仪的虚拟键盘上敲击,尝试建立数据链接。屏幕闪烁,跳出一行行无法识别的古老字符,但很快,字符开始变换,转换成他们能看懂的现代文字。
“链接建立!正在扫描可用频段……搜索中……信号很弱,干扰严重……”阿哲紧盯着屏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洞穴里只有中继器微弱的嗡鸣,和伊万粗重的呼吸声。林烨靠坐在墙边,怀里揣着那块暗金板子和破损的焊枪,闭上眼,试图休息,但左臂的疼痛和规则的混乱感让他无法入睡。他只能将意识沉入怀中板子传递来的、那些基础的“编织”图示中,强迫自己记忆、理解。那些图示很基础,但很清晰,像是在他混乱的规则感知中,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让他对自己之前在南极前哨站那种粗糙的、本能的“编织”尝试,有了一点模糊的概念。
“有了!”阿哲突然低呼,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捕捉到一个加密频段!信号强度……很低,但很稳定!编码方式……是凯瑟琳长官设置的备用紧急通讯协议!她在尝试联系我们!”
林烨立刻睁开眼,挪到阿哲身边。屏幕跳动着杂乱的雪花,但其中夹杂着规律的、重复的编码脉冲。阿哲快速操作,定位仪内置的破译程序开始工作,进度条缓慢爬升。
五分钟。十分钟。伊万的呼吸越来越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