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离京北上,起初尚见枯草冻土,村落炊烟。越往北行,天地间便只剩下一片茫茫的白。大祈京城的雪是轻盈的、偶尔飘落的装饰,而这里的雪,是厚重、沉默、主宰一切的存在。狂风卷着冰碴子抽打在脸上,呵气成霜,瞬间就在眉睫、鬓角凝成细小的冰凌。
行军速度因严寒与深雪明显迟缓。十日后,慕珩勒马望着前方更加晦暗压抑的天色与几乎没过马膝的积雪,当机立断:“如此下去,恐误战机。时帆!”
“末将在!”
“传令镇北侯,大军按原计划缓行。本王与王妃、南宁公主、西陵太子及公主,率轻骑小队先行疾驰,探查路径,并与东川北国接头。”
“是!”
不多时,一支精悍的小队便脱离了大部队,如同一支黑色的箭,射向更北的冰原。除了慕珩、蓝鸢、蓝灼、万俟澈、万俟婉婉和副将时帆,另有十余名最精锐的玄甲亲卫相随。马蹄在深雪中跋涉,速度却比大军快了许多。
起初几日,偶有低阶的雪妖或冰灵被生人气息吸引,从雪堆或冰窟中冒出,形如扭曲的冰棱或飘忽的幽蓝鬼火。但往往不等慕珩或万俟澈出手,蓝灼指间一缕金红火苗,或蓝鸢龙吟剑一道清越的剑鸣,便足以将其驱散净化,构不成威胁。
冰原并非死寂。他们曾看见通体莹白、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的“灵雪兔”倏忽掠过,留下一串精巧的足迹;见过成群的“灵驯鹿”顶着巨大的、如古树枝桠般分叉的犄角,在雪原上沉稳踱步,鹿瞳清澈,周身散发着温和的灵气;甚至远远瞥见过一只毛色胜雪、唯有尾尖一点朱红的“灵雪狐”,蹲坐在冰丘上,静静望着他们这支陌生的队伍,旋即优雅转身,消失在一片雪雾之中。
天地苍茫,风雪时缓时急,人在其中,愈显渺小。
这日午后,天色骤然阴沉,鹅毛般的雪片密集落下,几乎遮蔽视线,狂风怒号,卷起地面积雪,形成一片片移动的雪幕。
蓝鸢眯着眼,抬手挡在额前,声音在风中断续:“好大的风雪……能见度不足十丈,今日……恐怕不能再前行了。”
慕珩运足目力,透过漫天飞雪,隐约看到前方山坳处似有建筑轮廓:“前面有驿站!去那里暂避!”他提高声音,“所有人跟上,保持距离,当心脚下!”
一行人顶风冒雪,艰难前行,终于抵达那处背风的驿站。驿站以厚重的原木和石块垒成,门匾被冰雪覆盖大半,隐约可见“雪歇驿”三个斑驳的字。屋檐下挂着冰凌,犹如水晶门帘。
推门进去,暖意夹杂着酒食香气扑面而来。厅堂里生着数个大火塘,噼啪作响,已有几路商旅在此歇脚。店家是个满脸风霜、却眼神精明的中年汉子,见状连忙热情招呼。
几人要了热酒、炙肉和汤饼,围坐在最里的火塘边驱寒。蓝鸢替慕珩拍去肩头的积雪,万俟澈则握着蓝灼冰凉的手,放在火边暖着。
店家上来送酒菜时,搭话道:“几位客官,看这打扮气度,是要继续往北?”
慕珩点头:“正是。我等需尽快赶往东川北国国都——雪魄城。”
店家“嘶”了一声,搓着手道:“那可还有很长一段险路。客官,恕小人多嘴,您这马匹,到了前头‘落雪涧’再往北,怕是撑不住啦。那边冷得邪乎,风像刀子,寻常马匹的蹄子受不住冻,也跑不动深雪。得换咱们这儿特产的‘灵驮鹿’才行!小店后院就养着几头健壮的,您几位要不要瞧瞧?”
慕珩与众人对视一眼,点头:“有劳店家带路。”
后院马厩旁,单独隔出一块,养着四五头灵驮鹿。它们体型比马略小,但四肢格外粗壮,蹄掌宽大似蒲扇,覆着厚密的长毛。皮毛是灰白相间的厚绒,长长的睫毛上挂着霜花,眼神温顺而机警。见人来,其中一头打了个响鼻,喷出一股白汽。
店家拍拍一头最强壮的公鹿脖颈:“客官别瞧它们个头不如骏马,力气可大着呢,耐力极好,在这雪原上跋涉如履平地,而且通几分灵性,能识路避险。”
慕珩仔细查看一番,当下决定换乘。众人挑了四头健鹿,又额外多雇了两头驮运行李。原先的马匹留给店家照料,待大军路过时交还周达。
在雪歇驿休整一夜,次日破晓,风雪果然停了。天空是那种被洗涤过的、冰冷的湛蓝色,阳光照在无垠的雪原上,反射出刺目的白光。几人骑上灵驮鹿,果然感觉不同。鹿步沉稳,在深雪中行进速度反而比马匹快上许多,且异常平稳。
前行大半日,地势渐险,两侧山崖高耸,冰雪覆盖,中间一道狭窄的隘口,便是通往北方的必经之路——“落雪涧”。此处风势被山体挤压,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卷起谷底积雪,形成一片迷蒙的雪雾,视线再次受阻。
灵驮鹿似乎有些不安,脚步放缓,不时昂首嗅闻。
慕珩心生警惕,抬手示意队伍暂停,凝神感知。万俟澈的异色瞳微微眯起,蓝鸢指尖萦绕起淡蓝光华,蓝灼则悄然握住了胸前的凤羽玉佩。
突然!
“嗖嗖嗖——!”
两侧覆雪的山崖上,数十道黑影如鬼魅般跃下!与此同时,雪地炸开,六七头眼冒凶戾红光、体型硕大、獠牙森白的“雪灵狼”咆哮着扑出!这些狼显然不正常,口涎滴落竟腐蚀雪地,发出嗤嗤轻响,动作快如闪电,配合着黑衣人凌厉的攻势,瞬间将小队合围!
“有埋伏!备战!”蓝灼厉喝出声,反应最快。话音未落,她周身金红光芒一闪,炽羽凤弓已然在手,弓弦震响,一支火焰箭矢离弦,直接将扑至最近的一头雪灵狼头颅洞穿!
万俟澈的金鞭如毒蛇出洞,鞭梢破空,发出刺耳鸣响,卷向一名持刀劈来的黑衣人脖颈。万俟婉婉高举祭司手杖,杖头宝石绽放清辉,一圈柔和的净化光幕以她为中心扩散,勉强抵挡住另一侧射来的淬毒弩箭与诡异的冰锥术法。
蓝鸢腰间龙吟一声清越长吟,软剑出鞘,化作一道游动的淡蓝寒光,剑随身走,灵动翩然。她没有选择与力量硬拼,而是以精妙剑招配合水灵珠的净化之力,专挑黑衣人招式衔接处与雪灵狼扑击的关节弱点下手,剑光过处,邪气溃散,动作凝滞。
慕珩低吼一声,周身淡金龙影一闪而逝,神龙之力轰然爆发。他未用兵刃,双拳便是最刚猛的武器。一拳挥出,磅礴气劲将正面扑来的两头雪灵狼连同其后一名黑衣人直接轰飞,重重撞在冰壁上,筋骨尽碎!
时帆与玄甲亲卫亦结成战阵,刀光如雪,死死护住侧翼。
战斗激烈而短暂。这些伏击者实力不弱,配合默契,更有被邪术强化的雪灵狼助阵,显然是精心准备的杀局。然而,他们面对的是一支汇集了当世顶尖灵力与武技的小队。不过一盏茶功夫,黑衣人已尽数伏诛,雪灵狼也倒毙大半,只剩下三头成年狼和两只瑟缩在岩石后、呜呜哀鸣的小狼崽,它们眼中的红光虽未全褪,却已露出挣扎与恐惧。
蓝鸢收剑,快步走向那几头残留的雪灵狼,它们戒备地低吼,却因受伤和邪术反噬而无力攻击。
“它们被邪术侵蚀控制了心神。”蓝鸢蹲下身,不顾慕珩担忧的阻拦,将萦绕着淡蓝净化之力的手掌轻轻按在一头受伤最重的母狼额头。她的灵力温润柔和,本就擅长净化疗愈,此刻身处冰原,周遭充沛的水系灵气更与她力量隐隐相合。蓝光如水波般荡漾开来,缓缓渗入狼首。
母狼身体剧烈颤抖,口中发出痛苦的呜咽,眼中红光与湛蓝光芒激烈交锋。片刻后,红光终于彻底消散,露出原本冰蓝色、清澈却虚弱的眼眸。它看着蓝鸢,费力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指。
蓝鸢如法炮制,很快将剩余几头雪灵狼一一净化。邪术解除后,它们眼中的凶戾尽去,虽然伤痕累累,却对蓝鸢流露出明显的亲近与感激,尤其是那两只小狼崽,跌跌撞撞地跑到蓝鸢脚边,蹭着她的靴子,发出细弱的叫声。
“它们……似乎想跟着阿姐你。”蓝灼收弓走来,看着这一幕。
慕珩检查完黑衣人尸体,一无所获(皆服毒自尽且无标识),走过来看了看那几头温顺下来的雪灵狼,尤其是那两只毛茸茸的小家伙,冷峻的脸色也柔和了一瞬:“带上吧。在这冰原上,它们或能帮上忙,至少比我们更熟悉雪地。”
蓝鸢抱起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狼崽,用斗篷裹住,温柔点头:“嗯。用此等阴毒邪术控制灵兽……想必大祈那些害人的灵狐,也是遭了同样手段。”她眼中闪过一丝冷意,“继续上路吧,此地不宜久留。”
队伍稍作整理,埋葬了同伴尸体,将阵亡的雪灵狼也一并掩埋。新加入的三头成年雪灵狼虽伤势不轻,但行走无碍,默默跟在了队伍后方,两只小狼崽则被蓝鸢和蓝灼分别抱在怀里取暖。
灵驮鹿重新迈步,载着众人穿过落雪涧。寒风依旧凛冽,但似乎吹不散方才一战残留的血腥与那悄然滋长的、同舟共济的温情。
与此同时,遥远的东川北国,雪魄城。
重重宫阙仿佛冰雕玉砌,笼罩在永恒的寒意与辉煌之下。王座之上,纪寒川看着手中刚刚由疾风隼送抵的密函——“大祈援军已离京,珩亲王慕珩率精锐小队先行,不日将抵边境。”
他左颊的冰棱疤痕在苍白肤色映衬下愈发明显,永冻之瞳中看不出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然而,就在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一枚陈旧冰魄石时,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陛下!”胞弟纪寒云疾步入内,一向温润的脸上布满焦灼,“永冻矿区、泣雪渊、寒铁岭三处,恶灵暴动骤然加剧!冰裂蔓延,守卫军死伤惨重!而且……它们仿佛在疯狂地搜寻什么,完全不计代价!”
纪寒川猛然抬眸,永冻之瞳中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震动与……某种深埋的惊悸。那缕怨气……它到底在找什么?
冰原深处,仿佛传来无声的、疯狂的咆哮与碎裂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