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药圃暗香
潇湘苑的东北角,昔日荒废的一片土地,如今已被精心开垦成几方整齐的畦田。在红袖和添香的帮助下,蓝鸢悄无声息地将带来的各类草药种子播种了下去。
为掩人耳目,她对外只称是闲来无事,种些花草以作观赏,点缀这过于清冷的院落。红袖心思灵巧,还在药圃边缘撒了些寻常易活的花种,如牵牛、凤仙之类,五颜六色地开起来,倒也确实像那么回事。
然而,若有精通药理之人细看,便能察觉出不同。那些看似寻常的“花草”,植株形态、叶脉走向,皆与观赏花卉迥异。有些叶片在特定时辰会散发出极淡的、唯有嗅觉敏锐之人才能捕捉到的独特气味。
慕珩近来发现自己会“偶尔”路过潇湘苑附近。
有时是处理完军务,信步由缰;有时是去校场练兵,刻意绕了一点远路。他总会不经意地瞥向那处原本荒僻,如今却隐隐透着生机的院落。
透过月洞门或稀疏的竹篱,他能看到那个素衣纤影,或在畦田间俯身,用一把小银锄仔细地松土、间苗;或提着一个小小的白玉壶,为那些植株浇灌清水。她的动作舒缓而专注,侧脸在阳光下显得宁静而柔和,与初入府时那份隐忍的清冷似乎有些不同。
他注意到,她侍弄那些“花草”时,指尖偶尔会萦绕着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水汽,那些“花草”在她的触碰下,似乎会长得格外精神。这绝非寻常园丁所能为。
“她到底在种什么?”这个疑问在慕珩心中盘旋。他并非不识草木,但隔得远了,也确实分辨不清具体种类。他隐约觉得,这位名义上的王妃,身上藏着不少秘密。这份探究,让他对她投注了比以往更多的关注。
但他并未阻止,也未派人深究。只要她不做出危害王府、通敌叛国之事,种些无伤大雅的东西,他便默许了。这种默许,连他自己都未曾深思,究竟是出于对“南宁公主”身份的宽容,还是对“蓝灵双”这个人的一丝……在意。
一日傍晚,霞光满天。慕珩从书房出来,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通往潇湘苑的小径。远远地,便看见蓝鸢正蹲在药圃边,小心翼翼地采摘几片深蓝色的叶片,放入添香捧着的玉碟中。晚风拂过,带来一阵清冽中带着微苦的奇异香气,不似花香,倒像是……药香。
慕珩脚步微顿,负手立于一株海棠树下,目光深邃。
恰在此时,蓝鸢似有所感,抬起头来。四目相对,隔着暮色与花木,一时无声。
慕珩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站起身来,向他这边微微颔首致意,算是行过礼,便又低下头,继续手中的活计,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
那份坦然与疏离,让慕珩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极淡的……不悦。他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只是那缕奇异的“花香”,似乎在他鼻尖萦绕了许久。
回到书房,他沉吟片刻,召来侍卫时帆,时帆是慕珩的心腹,也是慕珩军中副将。
“时帆,盯着潇湘苑,若有异常,即刻来报。至于王妃种植之物……”他顿了顿,“暂且不必干涉。”
“是,王爷”时帆干净利落地点头回答。
他倒要看看,她在这方小小的院落里,能种出怎样一片天地。而他自己也未察觉,通往潇湘苑的路,他走得越发频繁了。那片药圃,和药圃边那个沉静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在他冰冷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微小的石子。
第五节· 旧忆溯光
慕珩又一次驻足于潇湘苑外的回廊下。
暮春的阳光已带了些许暖意,透过扶疏的花木,洒在那片被精心打理过的“花圃”上。蓝鸢正俯身查看一株叶片呈星状的植物,添香在一旁打着伞,红袖则提着水壶。她伸出指尖,轻轻拂去叶片上的浮尘,那专注的侧影,在光晕中显得有些朦胧。
一阵微风拂过,带来她园中那股独特的、清冽中带着微苦的气息。这气息……莫名地熟悉。
慕珩的目光落在她纤细的手指上,看着她轻柔地触碰那些植物的姿态,脑海中尘封的一角仿佛被悄然掀开,一段模糊而遥远的记忆碎片,毫无预兆地浮现——
那是三年前,北境与西陵接壤的苍莽群山。彼时十八岁的他,作为先锋将领突遭埋伏,身中数箭,亲卫拼死护他杀出重围,最终他独自一人,凭着顽强的意志力逃入深山。
失血过多让他视线模糊,剧烈的疼痛几乎吞噬理智。他靠在一处隐蔽的山岩下,意识昏沉,只觉周身冰冷,死亡的阴影如影随形。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鼻尖忽然萦绕开一股清浅的、带着药草芬芳的气息,驱散了些许血腥味。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朦胧中,看到一个穿着素净布衣的少女身影,蹲在他面前。
山风拂动她垂落的鬓发,看不清具体容貌,只记得一双极为清澈明亮的眼睛,带着悲悯与坚定。她似乎并不怕他满身的血污,小心翼翼地检查他的伤口,然后用随身携带的清水和捣碎的草药为他止血。
“别动,”她的声音很轻,却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箭簇有毒,需先拔除。”
他记得那双手,指尖微凉,动作却异常沉稳利落。处理伤口时,他似乎看到她指尖有极淡的、几不可察的蓝色微光一闪而过,当时只以为是失血过多的幻觉。她还喂他服下了一些嚼碎的草叶,苦涩的味道在口中化开,却奇迹般地压制了伤口的灼痛和毒素的蔓延。
他因虚弱和警惕,始终未曾多言,只哑着嗓子问过一句:“你是何人?”
少女并未抬头,专注地为他包扎,声音依旧轻轻:“采药的。”
他在那处岩洞昏睡了一夜,次日凌晨被寻来的部下找到时,伤口已被妥善处理,剧毒也似乎被压制。那采药少女早已不见踪影,只在原地留下几包用干净树叶包好的草药,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与她身上相似的清苦药香。部下都说他命大,遇到了山中懂药理的隐士或药童。
他后来派人去寻过,却始终杳无音信。那段记忆也随着战事频繁、岁月流逝,被深深埋藏。只记得那双清澈的眼睛,那双沉稳的手,还有那缕独特的、救他于濒死的药草清香。
廊下的慕珩猛地回神。
眼前,是蓝鸢直起身,对添香低声吩咐着什么的场景。阳光勾勒出她优美的颈线,那份沉静专注的神态,那双摆弄草药时灵巧的手……尤其是空气中弥漫的、与他记忆中高度重合的独特气息!
难道……
一个荒谬却又挥之不去的念头撞入慕珩脑海:眼前这个他名义上的王妃,这个来自南和灵国、身份存疑的女子,会与七年前北境深山那个救他的采药少女有关吗?
可南国与北境相隔何止千里,她一个深居简出的公主(他当时并不知道圣女身份),怎会出现在那里?是巧合吗?还是……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深沉了几分,原本只是带着探究和一丝莫名在意的观察,此刻却染上了更复杂的情绪。他看着蓝鸢弯腰时露出的一截白皙手腕,看着她指尖拈起一片叶子轻轻嗅闻的动作,心头第一次产生了强烈想要确认什么的冲动。
他依旧沉默地站在那里,如同蛰伏的猎豹,但内心深处,某些固化的认知,似乎因这突如其来的记忆溯光,而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这片潇湘苑,和苑中的那个女子,在他心中的分量,已然不同。
第六节· 语藏机锋
慕珩再一次“偶然”经过潇湘苑外的小径时,蓝鸢正提着白玉壶,为那几株新移栽的、叶片呈银蓝色的“花草”浇水。她早就察觉到了这位王爷近日常在附近徘徊。
起初她只当是监视,心中警惕。但次数多了,见他并无进一步动作,只是远远看着,那目光虽依旧深沉,却似乎少了最初的冰冷与审视,反倒多了些她看不懂的……探究?
今日,她决定不再被动。她直起身,将水壶递给旁边的添香,转身面向慕珩所在的方向,隔着一段距离,微微福了一礼,声音清越,打破了空气中的静谧:
“王爷日理万机,何以屡次驻足于此?可是妾身这院中粗陋花草,碍了王爷的眼?”
慕珩脚步一顿,没料到她会主动开口。他转身,正对上她抬起的眼眸。那双眸子清澈如秋水,此刻却平静无波,看不出丝毫情绪,仿佛真的只是在询问一个寻常问题。
她主动跟他说话了。
这个认知让慕珩心底莫名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愉悦。但旋即,更大的疑虑涌上心头。据他所知,南国的南宁公主蓝灵双,性情娇蛮,尤善骑射,在南国是出了名的骁勇,甚至曾随军历练过。可眼前这位“公主”,除了大婚次日那片刻的骄纵姿态,平日里沉静得近乎淡漠,如今更是终日与泥土花草为伴,这反差未免太大。
他踱步上前,在离她数步之遥处停下,目光扫过那片长势良好的“花圃”,语气听不出喜怒,却带着明显的试探:
“本王只是有些意外。听闻公主在南国时,弓马娴熟,巾帼不让须眉。如今看来,公主似乎对这等莳花弄草的雅事,也颇有兴致?”
蓝鸢心中凛然,知他是在怀疑。她面上却不动声色,唇边甚至漾开一抹极浅的、符合“蓝灵双”人设的、带着些许傲然的微笑:
“王爷说笑了。策马安邦是家国责任,拈花怡情是个人雅趣,二者有何冲突?莫非在王爷眼中,我南国女子便只能挽弓射箭,不能品味这草木生息之妙?”她语气温和,言辞却如柔软的针,“就如同王爷,既能执掌千军万马,想必也不会拒绝书房中那一缕墨香吧?”
慕珩被她这番不卑不亢、又暗含机锋的话噎了一下。他看着她明明说着带刺的话,脸上却挂着无可挑剔的浅笑,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心中那点因被“回怼”而产生的不悦,奇异地被一种更强烈的、发现猎物般的新奇感所取代。
他非但没有动怒,嘴角反而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像是压抑着一丝笑意。
“王妃倒是……能言善辩。”他最终只淡淡评价了这么一句,目光在她清丽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深深看了一眼那片生机勃勃的园子,仿佛要将这矛盾的形象与她口中“草木生息之妙”的话语一同刻印下来。
“不敢当。”蓝鸢微微垂眸,姿态恭顺,语气却依旧保持着那份恰到好处的疏离。
慕珩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只是那离去的背影,似乎比来时少了几分冷硬。走出不远,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拂过廊柱,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股清苦的异香,以及……那女子言语间带来的、一丝罕见的、让他心神微动的活力。
他吃瘪了吗?似乎有一点。但为何心中非但不恼,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雀跃?仿佛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虽未破裂,却终于漾开了涟漪。这位“南宁公主”,果然比他想象中有趣得多。而关于她与记忆中那个采药少女的关联,似乎也越发值得深究了。
紫藤花架筛落的月光被蝉鸣浸得滚烫,蓝鸢鬓角沾着捣药时沾染的淡碧草汁,在秋千荡起的刹那落进慕珩眼底。他握着弓弩的手无意识收紧,箭囊里新淬的玄铁箭簇竟泛起水纹般的蓝光。当夜巡的侍卫看见王爷立在潇湘苑外三更天,中衣已被夜露浸透,却说不清为何要反复摩挲腰间那枚突然变得温润的龙纹佩——就像说不清为何闻到当归苦涩的气息时,胸腔里会涌起饮鸩止渴的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