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江淮省,梧桐叶在寒风中簌簌作响,如同这座省会城市里悄然涌动的暗流。省政府办公大楼21层的省长办公室内,钟长河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玻璃上凝结的水雾。窗外车水马龙的城市脉络尽收眼底,但这位刚满48岁的新任省长,目光却穿透了繁华表象,落在了文件堆里那几份标着的改革方案上。
红木办公桌上,三份烫金文件如同三块烧红的烙铁:《省属国企混合所有制改革实施意见(草案)》的边角已被反复翻阅得起了毛边,《行政审批事项负面清单(2023版)》上用红笔勾勒的删减条目密密麻麻,最底下那份《土地要素市场化配置改革试点方案》的封皮,还留着今早常务会议上某位老领导拍案而起时溅上的茶渍。
咚咚咚——秘书轻叩门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钟长河转过身,笔挺的藏青色西装衬得他肩背愈发挺拔,只是鬓角几缕不易察觉的白发,泄露了这位改革闯将连日来的鏖战。
省长,省国资委的张主任已经在会议室等您了。秘书递来的保温杯还冒着热气,枸杞与黄芪的药香混着咖啡的焦苦,在空气中形成奇妙的对峙。
钟长河接过杯子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记得三天前那场持续到凌晨两点的座谈会,当他提出要在省属一级企业中推行管理层持股试点时,那位在国资委干了三十年的张主任,当场将搪瓷杯墩在桌上:钟省长!您这是要把社会主义的家底,变成私人的钱袋子啊!
会议室里的气氛比预想中还要凝滞。张启明主任捧着泡满浓茶的保温杯,老花镜滑到鼻尖也浑然不觉,他身旁坐着的几位国企老总,要么低头研究地砖纹样,要么假装认真记录着什么,只有省交通控股集团的李董事长,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位靠着高速公路收费业务稳坐全省营收榜首的企业家,正是此次混改方案中首当其冲的改革对象。
钟省长,张启明率先打破沉默,将一叠厚厚的材料推到桌心,这是我们梳理出的省属国企资产清单。您看,像江淮汽车这样的龙头企业,国家持股比例一旦低于51%,万一被外资恶意收购,后果不堪设想啊!泛黄的纸上用红铅笔圈出的数字触目惊心:全省47家省属国企,总资产规模达3.2万亿元,其中国有独资企业占比高达79%。
钟长河的指尖在江淮汽车四个字上停顿片刻。这家拥有六十年历史的老国企,去年亏损额突破12亿元,生产线开工率不足六成,却仍养着一万三千多名吃大锅饭的职工。他想起上周去车间调研时,那位老焊工师傅握着他的手说:省长,我们不是怕改革,是怕改完了,我们这些干了一辈子的工人没饭吃啊!
张主任,钟长河的声音沉稳如磐,江淮汽车的审计报告显示,他们的研发投入占比连续五年低于行业平均水平,可管理层年薪却是全国同行业的1.8倍。您觉得这样的体制,能留住真正想干事的人吗?他将一份泛黄的职工意见书推过去,上面密密麻麻按满了红手印,这是上个月职工代表大会上,三百多名技术骨干联名提交的改革请愿书。
茶杯与桌面碰撞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张启明猛地摘下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钟省长!您别忘了当年纺织厂改制,多少老工人......
我没忘!钟长河的声音陡然拔高,随即又压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正因为没忘,才不能让历史重演。这次改革方案里明确写了,职工安置费用从国有股转让收益中优先提取,并且设立专项基金保障下岗职工再就业培训。他翻开方案第17页,那里夹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二十年前,还是县委书记的他,在乡镇企业改制现场与下岗职工促膝长谈的场景。
窗外的阳光突然被乌云遮蔽,会议室里的气氛降至冰点。省能源集团的王总突然干咳两声:钟省长,混合所有制改革我们不反对,但能不能......先从二级子公司试点?话音未落,便引来几位老总的附和,此起彼伏的稳妥推进循序渐进像细密的网,试图将激进的改革方案层层包裹。
钟长河的指尖在文件上缓缓划过,最终停在战略投资者几个字上。他想起上周与深圳某创投机构的秘密会面,对方承诺注资五十亿,条件是获得董事会三席提名权。这个在沿海省份早已成熟的模式,在江淮省却仍像烫手山芋。
王总提到的试点建议很好。钟长河突然合上文件,目光扫过全场,这样,我们就从省能源集团旗下的新能源公司开始试点。他转向面露错愕的王总,听说贵公司的风电项目因为审批流程,已经搁置了半年?
王总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那个总投资二十亿的海上风电项目,卡在环保评估与海域使用审批两个环节,各部门的公章像踢皮球似的转了三个月。钟长河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清单:这份是我们梳理出的审批瘦身清单,涉及二十三个部门的187项审批权限,下周一起正式下放。新能源项目的审批时限,从原来的98个工作日,压缩到28个。
钢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取代了争执。当钟长河在会议纪要上签下名字时,发现自己的手腕竟有些颤抖。他想起三天前接到的那通神秘电话,电话那头用经过变声处理的声音警告:姓钟的,别挡了大家伙的财路!当时他正站在父亲的遗像前,相框里那位老革命穿着军装,眼神锐利如鹰——二十年前,正是父亲力排众议支持他推行农村税费改革,那句改革者当有断腕决心的家训,此刻正灼烧着他的耳膜。
暮色四合时,钟长河独自回到办公室。桌上的电话突然急促响起,是省纪委书记打来的:长河同志,审计厅在国土厅的专项审计中发现些问题,涉及开发区土地出让金......窗外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桌上那盆父亲生前最爱的君子兰,叶片上不知何时积了层薄薄的灰尘。
钟长河想起今早推开家门时,妻子将降压药和一份体检报告塞进公文包的模样;想起儿子在视频电话里抱怨爸爸又食言了时泛红的眼眶;想起上任第一天,省委书记拍着他肩膀说的那句江北省的改革,就看你的了。这些画面在脑海中交织成网,而网中央,是那份被红笔圈出的改革时间表——三个月内,必须啃下国企改革这块硬骨头。
钟长河重新打开那份《省属国企混合所有制改革实施意见》,在最后一页空白处,用遒劲的笔触写下:改革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钢笔尖划破纸张的瞬间,仿佛刺破了笼罩在江淮大地上的重重迷雾。窗外,秋风卷着落叶在空荡的街道上翻滚,而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一场关乎千万人命运的变革,已悄然拉开序幕。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时,秘书发现省长办公室的灯亮了整夜。办公桌上,那份修改了十七稿的改革方案旁,放着一个空了的保温杯和半包快要燃尽的香烟。而方案的扉页上,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小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