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碾过坑洼的工业园区道路时,钟长河正用手指关节轻轻叩击着膝盖。仪表盘显示上午七点十五分,比预定的银行晨会时间早了整整四十五分钟。司机小周透过后视镜偷瞄这位新上任的省长,只见他将熨帖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副驾,白衬衫领口松开两颗扣子,鼻梁上架着的普通黑框眼镜让那张素来严肃的面孔多了几分书卷气——这与省政府办公厅准备的调研方案里九点整抵达省银保监局的行程安排,显然背道而驰。
省长,导航显示前面就是科创园区。小周压低声音提醒,方向盘不自觉地往主干道偏。他记得出发前秘书长特意交代,第一站必须是有金融改革桥头堡之称的招商证券营业部,那里窗明几净的会议室早已摆好了鲜花和烫金的汇报材料。
钟长河却指着路边褪色的指示牌:转进去,去那个小微企业孵化基地。镜片后的目光扫过鳞次栉比的简易厂房,最终定格在一栋挂着鑫源精密招牌的灰色建筑上。这家主营汽车零部件的民营企业,三天前曾出现在省金融办的风险预警报告里,因应收账款逾期导致流动资金断裂,被五家银行同时抽贷。
推开锈迹斑斑的玻璃门时,车间里刺耳的冲压声突然停了。三十多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人齐刷刷望过来,为首的中年男人沾满油污的手还握着扳手,安全帽下的鬓角泛着白——正是鑫源精密的董事长王建军。当秘书匆匆赶来亮出身份时,这个在商场摸爬滚打二十年的硬汉,喉结剧烈滚动着,突然蹲在地上捂住了脸。
钟省长...您要是再晚来半个月...王建军的声音被哽咽打断,他带着一行人穿过堆积如山的半成品仓库,墙上2023年度高新技术企业的牌匾蒙着厚厚的灰尘。在临时充当办公室的集装箱里,他抖着手翻开一沓借贷合同:国有大行说我们抵押物不足,股份制银行给的贷款利率高达18%,上周连地下钱庄都来催债了...
钟长河的指尖在合同条款上停顿,那里用红笔标注着违约金按日计息的小字。窗外,几个银行客户经理正围着财务室争吵,其中穿黑色西装的男人他认得——正是昨天座谈会上强调风险控制是金融生命线的工商银行省分行行长。当那位行长看到省长突然出现在走廊,脸上的倨傲瞬间凝固成错愕,手中的催收函飘然落地。
钟省长,这是误会,我们正在协商续贷方案...行长的解释卡在喉咙里,因为我弯腰捡起了那张纸,用钢笔在罚息条款旁写了行字:金融活水当润实体经济,而非趁火打劫。遒劲的字迹透过纸背,让在场所有人想起这位新省长在任市长时的传闻——当年他为了保护小微企业,曾带着企业家闯进省银监局会议室,拍着桌子要求暂停抽贷。
离开鑫源精密时已近正午,钟长河拒绝了去政府招待所用餐的提议,让小周把车停在城中村的路边摊。塑料棚下,他和几个骑电动车送餐的小哥拼桌,嗦着加辣的牛肉粉听他们聊天。当听说有人为给孩子治病借了套路贷,利滚利从五万变成三十万时,他突然放下筷子,让秘书立刻联系地方金融监管局。
下午取消所有安排。钟长河擦掉嘴角的辣椒油,镜片反射着正午的阳光,去暗访那几家村镇银行。
在城郊的惠民村镇银行,他们看到了截然不同的景象。没有气派的大理石大堂,只有三个并排的服务窗口,其中一个挂着小微企业绿色通道的牌子。当钟长河以普通客户身份询问贷款流程时,穿碎花衬衫的柜员大姐推来一叠宣传单:我们新推出的订单贷,拿购销合同就能办,三天放款。她不知道眼前这个戴眼镜的男人,正是上周在全省金融工作会议上要求金融机构要下沉服务重心的省长。
而在另一家村镇银行的VIp室,暗访的钟长河目睹了令人心惊的一幕:穿旗袍的客户经理正将一沓沓现金塞进黑色塑料袋,低声对某建筑公司老板说:这三百万走助农贷通道,利息做低但要返点。墙角的保险柜半开着,里面露出的借贷合同上,借款方赫然写着某不存在的种养殖合作社。
暮色四合时,越野车停在江边的茶馆。钟长河摘下眼镜揉着眉心,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上记满了数据:国有银行小微企业贷款占比12%,村镇银行违规放贷金额达3.7亿,民间借贷市场规模保守估计超千亿...这些数字像一块块拼图,逐渐构成全省金融生态的真实图景。
当夜幕完全笼罩江面,茶馆后门悄悄走进一个穿黑色连帽衫的男人。这人是本地民间借贷行业的,人称,手上转着两颗文玩核桃。他警惕地扫视四周,从怀里掏出个U盘:钟省长,这里有全市地下钱庄的资金流向图。当听说省长想了解民间金融的真实运作,这个在灰色地带游走多年的男人突然红了眼眶:其实我们也想合规经营,但银行不给小微企业活路啊...
钟长河接过U盘的手指微微用力。江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远处金融中心的霓虹闪烁如昼,那些高耸入云的写字楼里,此刻或许正有人在制定新的信贷政策。他想起王建军布满老茧的手,想起村镇银行柜员真诚的笑容,想起耗子眼里复杂的神色——这些鲜活的面孔,远比会议室里精心准备的ppt更能说明问题。
明天去省农信联社。钟长河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变得锐利如鹰,告诉他们,我要查过去三年所有涉农贷款的原始凭证。车窗外,一轮弦月正从云层后升起,照亮了这位省长笔记本上的最后一句话:金融改革,当以民生为剑,破体制之桎梏,解企业之倒悬。
夜色渐深,越野车驶向省政府的方向。小周透过后视镜,看见省长正用钢笔在笔记本上勾勒着什么,月光透过车窗洒在他专注的侧脸,宛如二十年前那个带着村民修路的年轻县长。仪表盘显示的里程数停留在287公里,这一天的行程比原计划多出三倍,却让许多尘封在报表里的真相,第一次暴露在阳光之下。